壬子,熙宁五年 二月四日 立春却阴冷
夜已深,妻轻拍着孙儿,哼着眠歌,睡着。
深巷犬吠,寒山远钟,让我越发精神,甚至有些亢奋。
刚录播完一个题为《读书“三上”:马上、枕上、厕上》的“云讲座”,我随手翻阅着几首旧作,想起了在湖北夷陵做县令的那些事儿。
意气风发的元珍,锐意改革的希文,为子女拖累的尹洙;写信骂高若讷,和余靖聊人生福祸……许多熟悉的人,许多熟悉的事,在我脑海一一闪现。那年我30岁,春风得意之时,突然遭遇了一场政治地震,震级5.6。我还真没想到赵祯会贬我到如此偏远的小山城当县令。当年我带着老母亲,顺着汴水,横穿淮河,泛舟长江,总计五千多里,用时五个多月,才到达贬所。
这一晃就是三十五年了。天涯沦落之痛早已如画栋雕梁的釉彩剥蚀淡退,不再那么光鲜亮丽了。如今疫病肆虐,鄂州被困成孤城。我一颗原本打算颍州终老的心,突然不那么淡定了。
是该做点什么了。我环顾家中一万卷藏书,摩挲着我一生挚爱的金石遗文。“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我无意间念出老杜这两句苍老的诗句。只要有书、有诗、有酒、有棋,让我一年不出家门都不是难事。
然而,我总想做点什么,在这样一个年味冷淡的鼠年。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当年汴京的春风吹不到夷陵,如今大河上下,长城内外,恐怕仍在料峭寒风中瑟缩。
妻和孙儿早已睡熟,发出轻微的鼾鸣。台灯昏黄,剪出两人黑色的侧影,放大映在墙上。像儿时看到的皮影,亲切而温暖。
壬子,熙宁五年二月九日 小雪
最近看东西总觉得有层薄雾。我得抓紧时间把以前的文章整理修改,编辑成册。看得过眼的就拿去发公众号,权当给宅家无聊的人们解解闷。
妻总笑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刻苦,难道是怕先生骂吗?莫非你也被网课老师催交作业不成?我憨憨傻傻地回了四句话:
不怕先生骂,只怕后生笑;不惧老师催,但惧老大悲。
听说,俄国的普希金因为一场疫情造就了文学史上有名的“波尔金诺之秋”。文名,荣光,我早已拥有过。可人一上了年纪,就想把年轻时恃气逞长的文章好好看看。时间的沉淀,人生的阅历,再回看当时写的东西,眼光自然大不一样。加上我已经在某网络论坛担任特邀嘉宾,给喜欢写散文的年轻粉丝讲讲写作方法,我更想把以前的文章修改润色几番。没有写作实践,空谈技巧是行不通的。
妻看我给后生传授为文秘籍乐此不疲,便说起在夷陵呆的那一年。我官阶小了,可写文章的名气不小。来向我请教写文章的人天天登门,害苦了一向喜欢清静的老母亲,还有当时身怀六甲的妻。当时还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诗人同登舟,去访欧阳修;修已知道你,你却不知修(羞)。
现在是没人敢登门了。都在家隔离呢。幸好有网络,可以云上分享写作经验。
有回一个网课老师上《六一居士传》,我去蹭听了一节。倒是挺有创意,她称我是潇洒代言人,把我和陶渊明并提,实在汗颜。不过,她倒是激发了我建立微信群的想法,我连课题都想好了——《如何风骚地为自己代言——自传写作概讲》。
壬子,熙宁五年三月二十日 春分
这两天催交作文有些不爽。突然想起我的得意门生苏东坡。不是想念他写的文章,而是想念他独门创造的美食——东坡肉。
宅在家,第一要务是吃肉。猪肉年前涨价,没敢让妻买。这人一烦躁,想吃肉的念想越来越强烈。
据心理专家说,美食可以减轻焦躁抑郁,缓解压力。我戴上口罩,决定去菜场逛逛。
买它几斤上好的五花肉,做几顿留着。家里还有三十年陈酿老酒,就着下酒菜喝个痛快。想到这我已经口水直流。正当我美滋滋地走到菜场门口,一位目测吨位300磅的大婶,拿着探热手枪径对着我脑门“滴”了一下。然后粗着嗓门说:“暗号?”
什么暗号?搞什么鬼?我早就不是范仲淹集团的了,难不成还过问我以前的政治史?
“背欧阳修的《画眉鸟》给我听,过关,进菜场;否则,免谈。”大婶霸气侧漏,站在菜场门口的阶梯上比我高半截,正好俯视我。
笑话,本尊在此,你竟不知修?我做出了摘口罩的姿势。
“你要干什么?特殊时期,你不知道不能随便摘口罩吗?飞沫传染啊。”大婶退避三舍。
“可我不记得这首啊。哪个诗人会记得自己写的诗啊?你让屈原把自己写的两千字《离骚》背下来试试?”我满腹委屈和不甘,“买个菜、吃个肉还不让人省心!”
“手机上网找度娘啊。”大婶远远地站着,不依不饶,倒是热心献策。
悲哀啊。苏东坡要是知道他老师竟然难倒在自己的诗上,一定要笑着从儋州竹杖芒鞋奔来看我的窘状。为了买顿肉,竟然去百度自己写过的诗。欧阳公败给了李彦宏。
罢罢罢。为了口腹之欲,权且如此吧。
其余酩酊一樽酒,万事峥嵘皆可齐。
奇怪,这时的脑子怎么又那么好使,居然记得这两句。兴许是东坡肉吃多了几口,老酒喝多了几杯吧。
壬子,熙宁五年三月三十一日 (科考延期)
妻一大早就高声念着腾讯新闻的重磅消息:
奉天承运,圣朝教谕。熙宁五年,壬子前后,疫起鄂州,延及他市。莘莘学子,科考在即;防控隔离,宅家保学。为全国一千万考生计,特将今年春帷大比,愆期至七月。
我既欣慰又慨叹。临近科考的学生终于可以缓一口气,功名不至于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是一想到我教的那帮好偷懒耍滑的后生,我就很生气。一傅众咻固然可气,可隔着冰冷的屏幕不见其人、悄无声息、三缄其口更令人抓狂。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考试延期,那就犯不着那么着急忙慌地催促学生,网课也可以稍稍放缓节奏。文章千古事,心浮气躁可不行,譬如东坡肉,须文火慢炖,方可得其真味。
不禁想起我当主考那年,那个来自眉山的小伙子,操着浓重的川音,和我谈及他应试文章所用的典故,纯属杜撰。如果不是误以为他的文章是曾巩写的,他得第一那是实至名归。
子瞻啊,我什么时候能遇到像你这样天赋过人的学生啊?子固啊,我什么时候又能遇到像你这样勤奋刻苦的学生呢?
正感慨着,手机收到头条推送。十几名高三党为庆祝高考延期,不戴口罩,集体出行,至某酒家堂食痛饮。热心市民报警,家长连夜警署求情。
长生既无药,浊酒且盈觞。
我虽曾吟哦过如此悲怆的诗句,但也不至于在这敏感时期如此放飞自我。孩子,表达快与不快的方式,不是只有喝酒这一种方式。
道路千万条,生命安全第一条。切记。
壬子,熙宁五年 四月四日 清明 雨
清明,照例雨纷纷。举国同悲。
国内疫情渐趋和缓,然米国、鹰国等发达国家却被病毒席卷。无数远方的人,承受着生命之重,忍受着生命之痛。
一百多天以来,每天都听到死人的消息。原本躲进小楼成一统,安心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无奈又被网课所累。轩裳圭珇的劳形劳力,我早已逃离,不想又陷入另一个劳心的漩涡。
最近在某公众号看到一篇文章《艰难战疫中的生命感动和思考》,有几句还是写得力透纸背的:
当死亡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出现时,关于生命的思考也愈发清醒凛冽。一场疫情,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人生百态,照出了生命处于患难时的伟大与渺小、高尚与猥琐、幸福与不幸。
疫情还远未结束,我的宅家生活仍将继续。
只不过不再是与五物为伴,我将以我所剩的暮日残年,以我不再横溢的文笔,书写我的疫情心路。
须信春风无远近,维舟处处有花开。
不,我要改改我曾写给元珍的这两句诗:须信春风无远近,九州处处有花开。
春风毕竟已经绿遍江南江北了。
作者:晓花,曾自拟名字藏头诗:晓来春恨无觅处,花去天明有芳痕。此生有三爱:白日做梦、黄昏小酌、枕上看书。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