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古文

爱中华 爱国学
爱古文 > 诗人专题 > 元稹:大唐第一渣男,你太贱了!

元稹:大唐第一渣男,你太贱了!

  


  

  中国文人最值钱的地方,是他的才华;中国文人最不值钱的地方,是他的人格。

  当然,也并非悉皆如此,但很大一部分文人基本如此。这也是我们翻开那部厚厚的文学史,常常为之不禁掩卷、扼腕叹息的缘故。

  在唐代,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的双子星座之一,创“元和体”新诗风,为中唐诗坛扛鼎人物之一的诗人元稹,恰巧就是这样一位令人遗憾的典型。他的诗,写得非常之美妙;他的人,做得却是相当之糟糕。

  这种两面性、复杂性,不光为舞文弄墨之人的通病,大概也是人类概莫能免的劣根本质。因此,卑鄙与崇高,苟且与正直,污秽与完美,邪恶与良善,同时聚合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很正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百分之百的伟大光荣、百分之百的不可救药,实际上是不会存在的。只是可能在两种对立成分的配比上,有此多彼少,或此少彼多的区别罢了。

  元稹,字微之,河南洛阳人,在陕西凤翔长大,生于779年,死于831年,与其好友白居易相比,是个短命文人。他是个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正史是这样评价他的——

  稹性锋锐,见事风生。

  ——《旧唐书》

  稹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见斥废十年,信道不坚,乃丧所守,附宦贵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罢,晚弥沮丧,加廉节不饰云。

  ——《新唐书》

  这些评价,相当负面,说他急于成名,而不择手段;忙于投机,而罔顾操守;欲望强烈,而贪得无厌;攀附中贵,而为人不齿。总而言之,他这一生,够折腾的。比之白居易,活得比较劳累,活得比较糟糕。有什么办法呢?性格决定命运,他太想成功了,为了成功,他可以不顾一切。

  他的诗歌,可分两体,各有成就,讽喻诗极其深刻,艳情诗极其浪漫,历经顺、宪、穆、敬诸朝的他,时属中唐,但他的创作,却仍是盛唐景象。而无论在他生之时,还是在他死之后,都得承认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

  也有对他相当不以为然的。唐人李肇在《唐国史补》中,谈到7世纪初的中国文坛时,就把他列入了“不齿排行榜”。

  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

  


  更有一位李戡,宗室子弟,对他尤为咬牙切齿。

  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肤,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杜牧《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

  这种恨不得杀了元稹才解恨的刽子手面孔,对我们来讲,倒也不陌生。这些年来,每当文学新潮流出现,也是断不了看到的雷电风霜压顶而来的风景。正统派,主流派,所以有一种天塌地陷、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就是他们眼中视之为“淫靡”的作品,产生了他们认为的“礼崩乐坏”、世风日下的后果。实际上,这些文学原教旨主义者,根本不了解“元和体”的出现,对于陈腐的、僵化的、教条的、唯上为意旨的文学所起到的否定作用,所带来的具有鲜活生命力的现实主义精神,以及所形成的“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的广大读者市场。这是毫无办法的历史选择,也是谁都抵挡不了的潮流。

  文学这东西,如潮之汹涌,来时,势不可当,去时,无法挽回。可以影响,不可以左右;可以乘势,不可以逆转。这也是所有帝国统治者压根儿没弄清楚的艺术规律。他们总以为握有控制权,就可以扬之在我,抑之也在我。其实,大谬不然的,就在于这些帝国统治者不了解,在其一生中,能够操弄权柄的时间,顶多三十年、五十年。而文学时代的运动周期,常常要延续两代或三代文人。陛下驾崩以后,又怎能奈何那些死在他以后的文人呢?那时,恐怕就是如刘禹锡的诗《石头城》所写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那样,潮流依旧沿着它的规律,该来就来,该走就走。

  尽管我们可以鄙薄元稹的为人,但他的诗歌,却是应运而生的时代产儿。所以他的诗歌,“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这种广泛的影响,也确实给他带来了好运。

  穆宗皇帝在东宫,有妃嫔左右尝诵稹歌诗以为乐曲者,知稹所为,尝称其善,宫中呼为元才子。荆南监军崔潭峻甚礼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诗什讽诵之。长庆初,潭峻归朝,出稹《连昌宫辞》等百余篇奏御,穆宗大悦,问稹安在,对曰:“今为南宫散郎。”即日转祠部郎中、知制诰。朝廷以书命不出相府,甚鄙之,然辞诰所出,夐然与古为侔,遂盛传于代,由是极承恩顾。尝为《长庆宫辞》数十百篇,京师竞相传唱。居无何,召入翰林,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中人以潭峻之故,争与稹交,而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

  ——《旧唐书》

  对元稹这个具体的人来说,就不是像他写的诗那样尽善尽美了。以文章曲事太监,以诗词阿附权贵,只要能带来好处,低声下气,谄媚逢迎,又有何妨?脸皮一抹,也就无所谓做人的道德底线了。而后来,又经阉寺援手,奸佞保荐,能给皇帝拍马屁,那更使诗人感到无上荣光,为使龙颜大悦。那些日子里,元才子恨不能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不寐不歇,歌功颂德,万寿无疆,大唱赞歌的。

  中国文人之没出息,就是见了皇帝,忍不住要磕头的那一份贱。何况,他有磕头的本钱,你想磕还未必能磕得上呢!

  九岁能属文,十五两经擢第,二十四调判入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郎,二十八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为第一。

  ——《旧唐书》

  元稹是一个“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的诗坛领袖,是一个“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的风流人物。据说,中国末代皇帝溥仪还统治着紫禁城的时候,曾经召见胡适进宫,与博士面谈半小时。看来,皇帝作为读者而不是屠夫时,也具有“追星族”的好奇之心。

  


  很快,这位才子,以马屁为敲门之砖,以奸佞为晋升之阶,现身在帝王的视线半径之中,一步登天;声闻于帝王的听觉范围之内,直达丹墀。中国文人能混到如此春风得意、不可一世的地步,还真是屈指可数。

  据说,有一次早朝过后,他只是对穆宗抱怨一句:“陛下,昨天傍晚,首都警察局竟派了便衣,在我居家老宅的靖安坊,巡逻出没,尾随跟踪,不知是何用意?”当天,京兆尹主管公安的首长二话不说,就把刑侦队长免职,连机构也奉旨撤销。一干人马,失业下岗,到底也没搞清楚,因何精兵简政?真是头掉了不知是谁砍的。诗人的声势威风,可想而知。

  因此,一、你不得不佩服他在文人中间,这种出类拔萃的能量;二、你若为他想,要是不很糟糕的话,或者,不那么卑鄙的话,也难达到这种京师为之侧目的地位。

  元稹的成功之路,我以为原因有三:一、从人种学角度考量,与他家族的鲜卑后裔血管里流动着的野性基因有关,野,什么都敢伸手;二、从地域学角度考量,与他长期生活在陕西凤翔,在那僻壤荒域里求生谋存的艰难有关,饿,什么都敢张嘴;三、从进化学角度考量,与他出身于卑微的一个寒族子弟,拼命想出人头地,拼命想改变局面有关,爬、攀、附、靠,也就不择手段,不问是非。

  所以,长庆二年(822年),他到底当上了宰相,这是元稹风头最健的一年。这也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营投机、攀附巴结、效忠纳诚、紧跟高举的结果。尽管他奔走的是旁门左道,投靠的是太监佞臣,颇“为士类訾薄”,以致“朝野杂然轻笑”。但昏庸的穆宗李恒在诏书中,却对他褒扬备至,说他“劲气尝励于风霜,敏识颇知于今古”,可见其被宠幸、被倚重、被高看、被优渥的程度。

  连他老婆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宫廷贵妇沙龙的领袖。“予在中书日,妻以郡君朝太后于兴庆宫,猥为班首。”小人得志,喜不自胜,那时的他,肯定飞扬跋扈、面目可憎,也使得他的反对派联手起来,抓他的把柄,找他的不是,要把他扳倒。唐穆宗将其拔擢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决策中枢的宰相地位,固然是其昏庸悃愊之故,但也足以证明诗人吹到巧舌如簧、拍到炉火纯青、哄到不露马脚、骗到天衣无缝的功力。

  文人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在历史上屈指可数,确是非同小可。然而,幸运之神,来得匆匆,去得匆匆,短命的“同平章事”,从二月到五月,连一百天也没熬到,就被人排挤出局。

  


  到同州当刺史后,元稹声泪俱下地给穆宗上书:

  所恨今月三日,尚蒙召对延英。此时不解泣血,仰辞天颜,乃至今日窜逐。臣自离京国,目断魂销。每至五更朝谒之时,实制泪不已。臣若余生未死,他时万一归还,不敢更望得见天颜,但得再闻京城钟鼓之音,臣虽黄土覆面,无恨九泉。

  元稹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制诰侍宿南郊斋宫”,再沐天恩。可哪知道穆宗只坐了四年江山,就因服长生不老药驾崩了。诗人在《题长庆四年历日尾》诗中写道:

  残历半张余十四,灰心雪鬓两凄然。

  定知新岁御楼后,从此不名长庆年。

  那无望失落之情,溢于纸面。看来,他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说到底,文人再有心眼儿,再富心机,再小心谨慎,再心明眼亮,永远不是那些职业政客的对手。政治家玩文学家,如猫搏鼠,让你死,你就死;而文学家玩政治家,则如羊驱虎,你让人家死,死不成,反过来,你倒可能搭上一条命。要知道,为文,做官,两者通常不能得兼。做得一个好官者,未必写得一手好文,同样,做得一手好文者,未必为得一个好官。所以,没才气的文人,才热衷做官,没本事的官僚,才附庸风雅。打草搂兔子,一举两得。

  而历史上那些真正的文人,从屈原起,到司马迁,到谢灵运,到李白,在官场无不混得很失败,归根结底,他们压根儿不是当官的料。也许,他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搅到政治的浑水中来。老百姓有一句民谚:“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没有为官禀赋,千万别求仕进。总结元稹的一生,成功快,失败更快,问题全出在他“见事风生”的性格上。太急功近利,太短期行为,太随风使舵,太容易转向。这种性格悲剧,决定了他一生的结局。

  然而很不幸,似乎是胎里带,文人都有做官的冲动。削尖脑袋,热恋乌纱,做到了官,很高兴,做不到官,很沮丧。当然也不能完全怪这些文人,尤其那些古代文人,因为从他们入塾启蒙那天,朝至圣先师磕头开始,孔夫子就教导“学而优则仕”这五字真言,已经种下了病根儿。然而,封建社会的国家机器,是一个“豺狼当道、安问狐狸”的极其凶险所在,一个诗人,一个作家,要混个一官半职,谈何容易?

  白居易比他明白,及早地抽身出来,退隐到他洛阳履道里的大宅子里,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不问政治,只管快乐。因此,他能一直活到七十四岁的高龄。而元稹,始终怀抱东山再起之心,始终冀图重获圣眷之想,心急如焚,辗转反侧,最后,终于走上穆宗皇帝那样的不归之路,因求长生,求雄壮,服药不慎,饮丹中毒,于大和五年(831年)七月间,暴卒于武昌任所,享年五十三岁。

  一个诗人,一个作家,只要陷在非其所宜的浑水里,想要保持清纯的文人本色,想要追求高尚的道德情操,这种鬼话,说给谁去听,也不会相信的。

  


  其实,要想了解文人,还是从他的作品下手为宜。

  虽然“文如其人”这句话,并不百试百验,但无论如何,“文为心声”,总会有蛛丝马迹,可以稍知秘辛,总会在字里行间,微露堂奥底里。而元稹这篇《莺莺传》,应该是进入他内心世界的最佳门径。再没有比这篇美文,更能表现元稹做人与作文的强烈反差了。

  这篇叙述张生和崔莺莺的恋爱故事,为唐人传奇中的名篇。经唐末、五代的战乱,一度湮没无闻,不见著录。直到宋初太平兴国二年,官修《太平广记》时,才从民间搜寻出来,编入这套类书之中,得以重见天日。后来,经北宋苏轼、秦观、毛滂、赵令畤等文人的推介传播,大为人知;后来,又经金章宗时董解元改编为《西厢记诸宫调》的搊弹词;再来,更经元成宗时的王实甫,在董《西厢》的基础上,敷陈为杂剧搬演出来,《西厢记》遂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

  由《莺莺传》而《西厢记》,最大的改变,是在结局的处理上。

  中国戏剧,特别要考虑到的是观众的欣赏习惯,你要让他买你的票,坐下来看你的戏,有一条,最为重要,那结局必须大团圆。也许因为五千年来的多灾多难,中国人常常不得团圆的缘故,便非常在意这个团圆。现实世界里有太多的不团圆,至少你在戏里,给我一个精神上的大团圆。戏曲大师王实甫深谙此理,便在戏的第五折结尾处,打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旗号,然后落下帷幕。

  但在《莺莺传》中,元稹毫不顾及中国人的口味,偏不皆大欢喜,偏要此恨绵绵,倒不是他别出心裁的创造,确确实实是他个人的自身经历,是发生在唐德宗贞元十六年(799年)以他为主角的一次爱情悲剧。

  依今天的观点,这本应是最情投意合的爱情,最美满匹配的婚姻,却活生生被这位诗人,以无情而又残酷的手段毁灭了。他的市侩心理,他的犬儒精神,他的实用主义,他的势利取向,导致了这场得到了她,又抛弃了她的悲剧。

  


  这种始乱之、终弃之的故事,这种女人痴情、男人负心的故事,这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故事,这种天谴人责、另觅新欢的故事,长期以来,是章回小说和戏曲文本的母题,也是一个永远有话好说、有戏好唱、有泪水可赚、有票房价值的创作源泉。

  于是,《莺莺传》从此成为这种类型故事的标准范本。

  其大致梗概,无非:一、邂逅惊艳,一见钟情;二、诗柬传话,小婢通融;三、花前月下,幽会西厢;四、海誓山盟,私订终身;五、长亭话别,静候佳音。后来通行本《西厢记》改进的地方,就是增添了一个大团圆的尾巴。而在《莺莺传》中,那个负心的张生,却是卷铺盖一走了之。对那个为情人奉献了全部的爱,然后又被情人抛弃的美丽少女来说,西风落叶,长安道远,“倚遍西楼,人不见,水空流”,只有彻底的绝望和无可奈何的残生。

  在他笔下的她,面临即将分手的局面,也曾预感到将是永别,“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然而,又抱着一线希望,“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这是个既有聪慧认识,又有多情天真的少女。我们把全部的同情心,集中在这个最后被抛弃的“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的弱者身上。

  爱上一个女人,到了论及婚嫁的地步,遇到另外一个更值得娶进门的、娶了以后会获得更大效益的女人,马上改弦更张,背弃承诺,不作任何交代,不作任何善后,就跟她分手。这就是他在这篇《莺莺传》中,应该写,却没有写,或不敢写出来的卑污。

  事实上,是他来到都城准备会试期间,攀上京兆尹韦夏卿的高门,还不过觉察到有可能成为这位长安市市长,后来又为洛阳市市长家的乘龙快婿时,马上,他那“见事生风”的性格,果断地、毫不犹豫地,便把一往情深的、苦苦等待着他回去的莺莺,抛诸脑后,一刀两断。这种背情,这种负义,这种不能原谅的行径,他大概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有意给忽略掉,免得被人谴责。这就是大诗人元稹在自叙体传奇文学《莺莺传》中,所描画出来的自己。

  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位诗人,一定要将自己这场爱情悲剧,借托他人的口吻,委曲详尽地讲述出来,用意何在?

  在这篇传奇中,看不到他的自责之意、负疚之感,既没有《复活》里面那位聂黑流道夫伯爵的忏悔,也没有《安娜·卡列尼娜》里那位渥伦斯基先生的懊丧。

  就看元稹在文中振振有词地辩解: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当然是混账逻辑了,他怎么能把美丽朴素、温柔婉约、感真情挚、聪慧可人的莺莺,附会到那样不堪的妖孽地步?你把那少女糟蹋了,你把那少女欺骗了,你还说人家是妖精、是祸水,简直岂有此理了。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也认为元稹的这番表白,纯系一派胡言:

  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虽文章尚非上乘,而时有情致固亦可观,唯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而且尤令人费解的,当元稹坦然而又薄情,轻松而又得意,对他的文友,如白居易,如李绅,如李建,如前辈杨巨源,讲述这场情感上的经历时,在座诸公,固然“闻之者莫不耸异之”,“于坐者皆为深叹”,没有人对诗人这样子的绝情辜负,这样子的势利转向,有过一点谴责的表示。甚至,“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矣”,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考证过:

  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之不齿。

  也许,唐代的社会风气,使之然耳;也许,人的生物属性,永远受制于人的社会属性,使之然耳。但我想不透的是,这位诗人既然舍寒门秀女而就市长千金,为势之所趋,为利之所择,天上掉馅儿饼,落在你的嘴里,你就偷着乐好了,似乎用不着大张旗鼓,写成文章,众所周知吧?

  文人无行,古已有之,唐宋元明,离得太远,不得亲知亲闻。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七论文人无行,所鞭挞那些鬼鬼祟祟,也已相当隔膜。但以今度古,从当代文人的德行,大致也能猜测古代文人的一二。可奇怪的是,也许今人对待他们个人生活中的莺莺,比元稹更下作、更苟且、更卑鄙、更无耻。然而,要让他们像元稹那样行之于文,笔之以墨,把自己供认出来的傻瓜,是绝找不到的。

  元微之倘不是缺心眼儿、冒傻气,倘不是太浅薄、太无聊,那就别有隐衷了。

  读北宋赵令畤的《侯鲭录》,其中《辨传奇莺莺事》《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谈及这段故事,在他看来,元稹之所以要写这篇传奇,是有他想说、必说,可又不便全说、不能直说的言外之意。

  则所谓传奇者,盖微之自叙,特假他姓以自避耳。

  盖昔人事有悖于义者,多托之于鬼神梦寐,或假之他人,或云见他书,后世犹可考也。微之心不自抑,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不然,为人叙事,安能委曲详尽如此。

  况崔之始相得而终相失,岂得已哉。如崔已他适,而张诡计以求见,崔知张之意,而潜赋诗以谢之,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乐天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岂独在彼者耶。

  从这里,也就从“自避”“心不自抑”“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这三处提示,略可猜知诗人的心迹。

  也许,这就是人的复杂性了。

  


  对他来说,并不悔他的“始乱终弃”,并不悔他的背叛绝情,并不悔他对初恋情人的致命伤害。而让他魂牵梦萦的无悔之悔,就在于他痛惜自己错失了人间的至美,诗人一生,情之所系,爱之所在,经过时间的延伸,经过空间的移位,最珍贵的,最留恋的,最难忘的,最能激荡心扉,最能引发波澜起伏感情的,仍是那位“殷红浅碧旧衣裳”“满头花草倚新帘”“为见墙头拂面花”“二十年前晓寺情”的莺莺。

  他写过一首《古决绝词》: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可彻,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信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他不是不想终结这段记忆,然而无论时间和空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这份情,这份爱,仍是他欲罢不能,欲说还止,不吐不快,可又不敢直抒胸臆的心结,一份希望解脱,可又排遣不掉的沉重负担。也许,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之际,这个被他抛弃的女人影子,还影影绰绰在。因为真正的爱,是不死也不灭的。

  这就是他在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中所赞美、所感叹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于是,我想,写出这首诗的元稹,在他心灵深处,至少还有一小块尚未沦丧的净土。冲这一点,比之那些蝇营狗苟、争名夺利、让人泄气、渐行渐远的人,还真是想对一千多年前的这位大师致敬。无论如何,在他心里,还保留着一点最后的可贵良知。


猜你喜欢唐代古诗词

酬乐天赴江州路上见寄三首 其三

唐代 元稹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

一日不得见,愁肠坐氛氲。如何远相失,各作万里云。

云高风苦多,会合难遽因。天上犹有碍,何况地上身。

桐花落

唐代 元稹

莎草遍桐阴,桐花满莎落。盖覆相团圆,可怜无厚薄。
昔岁幽院中,深堂下帘幕。同在后门前,因论花好恶。
君夸沉檀样,云是指撝作。暗澹灭紫花,句连蹙金萼。
都绣六七枝,斗成双孔雀。尾上稠叠花,又将金解络。
我爱看不已,君烦睡先著。我作绣桐诗,系君裙带著。
别来苦修道,此意都萧索。今日竟相牵,思量偶然错。

和乐天梦亡友刘太白同游二首

唐代 元稹

君诗昨日到通州,万里知君一梦刘。
闲坐思量小来事,只一元是梦中游。
老来东郡复西州,行处生尘为丧刘。
纵使刘君魂魄在,也一至死不同游。

得乐天书

唐代 元稹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韦氏馆与周隐客、杜归和泛舟

唐代 元稹

天色低澹澹,池光漫油油。轻舟闲缴绕,不远池上楼。
时物欣外奖,真元随内修。神恬津藏满,气委支节柔。
众处岂自异,旷怀谁我俦。风车笼野马,八荒安足游。
开颜陆浑杜,握手灵都周。持君宝珠赠,顶戴头上头。

和乐天折剑头

唐代 元稹

闻君得折剑,一片雄心起。讵意铁蛟龙,潜在延津水。
风云会一合,呼吸期万里。雷震山岳碎,电斩鲸鲵死。
莫但宝剑头,剑头非此比。
元稹

元稹

元稹(779年-831年,或唐代宗大历十四年至文宗大和五年),字微之,别字威明,唐洛阳人(今河南洛阳)。父元宽,母郑氏。为北魏宗室鲜卑族拓跋部后裔,是什翼犍之十四世孙。早年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乐府”。世人常把他和白居易并称“元白”。 ► 610篇诗文

诗人元稹的古诗

唐代的诗文推荐

国学| 诗文类型|诗文作者|古诗作者|诗词作者|古诗诗人|古诗Tag|诗文Tag| 免责声明 | 备案号:豫ICP备12004074号-1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网友上传(或整理自网络),作者已无法考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爱古文免费发布仅供学习参考,其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如侵犯版权,请告知,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联系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