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偶然看到了李零的一篇文章。文章标题大概是“中国的国粹是国渣”。他是古代史学者,倘使说一个人为了自己所不屑的东西奉献毕生学力,那肯定说不通。他此话大体是表达对现今国人及外人的一些不满,金子、石头和泥沙混杂难辨,而人多弃金如泥沙,令人可惜。不过这些东西都是打嘴仗,人民的选择就是“正确”。倒是李零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在古代,楚事巫,江南多淫祀(杂乱、频繁的祭祀)。我未曾专注过这类记载,但是在阅读元稹的作品时,曾读到过两首记载楚地事巫的诗。
元稹是中唐人。元姓,说明他是正儿八经的拓跋贵族,是一个有鲜卑血统、受汉文化教养的北人。至少在唐代,中国大体可以概括为“北重南轻”,北方发达,关陇为国本;至于关东地,山西为唐兴之地,河南为天下之中,河北为天下之珠,淄青为天下第一藩。至于淮吴楚之地,虽然为重要的粮仓和税收地,但是论开发程度,尚不及北方。在以上背景下,元稹之江陵为官。
江陵在现荆州地,荆州在武汉西南一些,近靠长江,属楚地。
元稹的两首诗都叫做《赛神》,赛神就是一种祭祀活动。先看《赛神》其一:
村落事妖神,林木大如村。事来三十载,巫觋传子孙。
村中四时祭,杀尽鸡与豚。主人不堪命,积燎曾欲燔。
旋风天地转,急雨江河翻。采薪持斧者,弃斧纵横奔。
山深多掩映,仅免鲸鲵吞。主人集邻里,各各持酒樽。
庙中再三拜,愿得禾稼存。去年大巫死,小觋又妖言。
邑中神明宰,有意效西门。焚除计未决,伺者迭乘轩。
庙深荆棘厚,但见狐兔蹲。巫言小神变,可验牛马蕃。
邑吏齐进说,幸勿祸乡原。逾年计不定,县听良亦烦。
涉夏祭时至,因令修四垣。忧虞神愤恨,玉帛意弥敦。
我来神庙下,箫鼓正喧喧。因言遣妖术,灭绝由本根。
主人中罢舞,许我重叠论。蜉蝣生湿处,鸱鸮集黄昏。
主人邪心起,气焰日夜繁。狐狸得蹊径,潜穴主人园。
腥臊袭左右,然后托丘樊。岁深树成就,曲直可轮辕。
幽妖尽依倚,万怪之所屯。主人一心好,四面无篱藩。
命樵执斤斧,怪木宁遽髡。主人且倾听,再为谕清浑。
阿胶在末派,罔象游上源。灵药逡巡尽,黑波朝夕喷。
神龙厌流浊,先伐鼍与鼋。鼋鼍在龙穴,妖气常郁温。
主人恶淫祀,先去邪与惛。惛邪中人意,蛊祸蚀精魂。
德胜妖不作,势强威亦尊。计穷然后赛,后赛复何恩。
这首诗比较长,叙事性很强。大体意思就是楚地的某村子,祭祀着一座妖神庙。(古代国人祭祀鬼神,但是此神并非是现代意义里面的“God”,中国人事天,事祖先,事鬼,但是不事人格化的、一元化的神。古代的神都是有来历的,大致可以概括为先人死后成神。妖神,带有一个妖字,不论是名词还是形容词,都说明这个所谓的神是被元稹看不上的东西。)
这个神的祀庙在村主人(可能一村为一姓,有一族长宗主类,其他人或同族或依附)的园子中,那里树木成林,几乎和一个村子一般大了。村中人们祭祀妖神已经有三十年了,负责祭祀的巫觋血缘相传。(巫觋,也就类似于牧师之类,是自称有与神沟通能力的异人,古代作什么事都有专人完成,事业大都子孙相传。它们有祭祀的解释权。)
村民一年四时都得祭祀,大杀牲口家禽供妖神血食。这样的消耗谁也支撑不住,在曾经的某个时刻,村里的宗主想一把火烧了这片树林,可是就在同时遇到了自然灾害。大家都以为是妖神发怒,只得去认错,于是祭祀就这样延续到现在。
去年老巫死了,传下来的小巫又说了一些“妖言”,县邑中有官吏想要效仿西门豹治巫,一把火给树林烧了。可是有下人劝告官吏不要再触怒此神,因为那神庙确有一些奇异之处。于是此事暂时搁置。过了一年,整治树林和林中妖庙的计划还是敲定不下来,县里面的人都烦了。到了夏天祭祀的时候,众人干脆给神庙修了四面墙,他们惧怕妖神发怒,想要通过修葺庙墙来抚慰妖神。
这时候,元稹来了。他见到箫鼓吹打的正热闹,心里看不下去。说道“想要摆脱妖神,就得从根本上着手”。
接下来元稹的话是全诗的精髓。
首先宗主你听好了:蚍蜉到了潮湿的地方才长得多,天黑了猫头鹰才会外出。之所以有妖神,是你宗主的邪心作祟,给巫人瞧出了可乘之机,才使得这群人日渐嚣张。至于庙外面的异象——那些狐狸兔子什么的兽类——是在起初之时找到了小路溜进了你的园子,它们身上腥臊无比,引来了其它同类,然后就聚居在此了。时间过去,树木都长大到了可以做车轮子的年龄,这么繁茂的树林自然是各种奇怪的东西藏身的地方。你心里面就是好喜这个妖庙,所以对这一切管都不管,假如你当初把樵夫找来,他们很简单就能把这些歪树全砍了。
其次,我再告诉宗主你什么才是正道:阿胶在末派,罔象游上源。灵药逡巡尽,黑波朝夕喷。神龙厌流浊,先伐鼍与鼋。鼋鼍在龙穴,妖气常郁温。(此四联查不到典故,无法理解出妙义。直面意思是:阿胶这种灵药在下游的话,蛟就会往上游。是说怪物害怕灵药么?神龙欲清流,先灭占据神龙穴的鳄鱼和鳖,否则妖气常生)。宗主你如果讨厌连续不断的祭祀,就得先灭了自己心中的邪气和糊涂,如果昏邪占据了一个人的心智,那这个人迟早被祸害了精神和身体。只要一个人的道德充盈,那妖就无法蛊惑他,你端正了德行,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威严庄重,那自然也就没什么邪物敢侵扰你。再退一步说回眼前这次祭祀,你心中本来是想要烧了这妖庙的,可是却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开始担心妖神的报复,因而假惺惺的祭祀,这样表里不一的祭祀又哪能算是祭祀呢?
在这首诗里,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元稹的态度。他是一个北人,同时是一个官员,一个文人。古代讲究“文应天授”,有文采的人都是上天选定受庇佑的人,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虽然人有命数,难逃天意。但是运之道还是要依靠人的道德修为的。他们可以信奉鬼神,但是鬼神之道在德,在《左传》中可以看到,鬼神是不会享用无德之人的祭品的,自然更不会保佑无德之人。虽然现实世界的运作根本不像经书所说,可是至少在“意识形态”层面他们是受这样的教育的。如此,元稹不会信妖神那一套,更不会信妖神能伤的了自己。正所谓“德胜妖不作,势强威亦尊”!
了解完上一首《赛神》,接下来看另一首同样题目的诗:
楚俗不事事,巫风事妖神。事妖结妖社,不问疏与亲。年年十月暮,珠稻欲垂新。家家不敛获,赛妖无富贫。
杀牛贳官酒,椎鼓集顽民。喧阗里闾隘,凶酗日夜频。
岁暮雪霜至,稻珠随陇湮。吏来官税迫,求质倍称缗。
贫者日消铄,富亦无仓囷。不谓事神苦,自言诚不真。
岳阳贤刺史,念此为俗屯。未可一朝去,俾之为等伦。
粗许存习俗,不得呼党人。但许一日泽,不得月与旬。
吾闻国侨理,三年名乃振。巫风燎原久,未必怜徙薪。
我来歌此事,非独歌政仁。此事四邻有,亦欲闻四邻。在这首诗里,元稹用了更加直接的文字描写楚地的这种事巫习气带来的民生影响。听闻在楚地的某个村庄中,其人不做持家的事情,反而集结妖社,祭祀妖神,这种结社不问亲疏:只要你也信神,我们就是同路人(古代宗族力量发达,尤其是楚地这种村落化地域,能做到不问亲疏,可见风气弥散之广,浸透之深)。每年到了深秋,正是地里的稻子低着头待人收割的时节,可是这帮楚人却不分贫富家家户户比着劲头的赛神,连粮食都不管了。他们杀牛买酒,纠结乡里(这里用的是顽民,可见态度),聚众放肆日夜喧嚣。一直闹到下了霜,好好的稻子都掉在地里白搭了,什么收成也没有。等到吏来收租,这群人哪能交出粮呢?于是就借了高利贷。一来二去,只有富人变穷,穷人更穷。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嫌赛神苦,反而还以为是自己诚意不足呢。元稹所在的楚地是岳阳刺史辖区。这个刺史是个贤人,他知道这群人是未受教化之民,不可能朝夕之间就去了他们胡乱祭祀的毛病,但总归还是要把他们引导为开化的乡民。于是只允许保留了习俗中的某些讲究,严禁呼朋唤友聚众结社,更不许闹上十天半个月,一日之内祭祀就要完结。我听说,子产在位理政没几年郑国就国力大增,那是因为郑国乃是有教化基础的土地;至于眼前这楚地呢?事巫赛神的风气流行太久了,他们还未必懂得刺史的好意呢。至于我元稹记述这件事,并不仅仅是歌功颂德。因为不仅仅是这一个村庄有淫祀事巫的风气,整个楚地都有这样的臭毛病!在这首诗里,元稹没有再辨析“妖祀”与“道德”,而是将赛神看成了一种乡俗行为,在他眼里赛神这活动是代表了楚人的无节制和愚蠢,而没论及所祭祀的对象,若上一首诗更偏向“事巫”的话,这首诗就是纯粹的讨论“淫祀”,即盲目的无节制的祭祀。更直接、更明了的表明了对这些楚人的瞧不上。也可以间接看出当时的文人思想态度和南北差异。楚有屈原《离骚》,受人尊敬。但是同样也有“我楚,蛮夷也”这种无赖话语。大体来说,楚地(当然,楚最大,有许多楚地,西楚东楚南楚等等,此只江陵地)较之北方开化程度较低。这也是为何官员被贬大都来南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