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讳倰,字德长。以孝公为从祖父,则其官族可知也。沔弟涛,官至大理少卿,涛生仪甫,官至大理丞,赠刑部侍郎,公即刑部之第某子。母曰范阳卢氏,赠本部太君。公再娶,前夫人荥阳郑之尚女,后夫人范阳卢国倚女,封范阳郡君。七女三男,三女既嫁,郑出也,两男三女出于卢,逞千牛,乃明经,迅挽郎。公以长庆三年二月四日薨于洛阳时邕里,寿至七十一年,官至户部尚书,赠太子少保,阶至正议大夫,勋至上柱国,爵至安平县开国男,紫服、金鱼之赐其尚矣。葬以其年十一月之某日,于某地。
公始以太庙郎,再任为东阳主簿,刺史李衡,一见自得,衡迁湖南,宾寘之府。罢授宣州录事参军,观察使崔衍状为南陵。会南陵赋钱三万,税输之户,天地相远,不可等度,由是岁累逋负,人被鞭迫,而又屠牛铸钱,贼杀吏卒,莫敢禁止者。公始至,怗怗然无约束。适有屠牛铸钱之徒败觉者,尽窟穴诛之,群盗皆散走。一旦命负担者三四人,悉以米盐醯酱之具寘于担,从十数辈,直抵里中佛舍下,因召集老艾十馀人与之坐。遍谓里中:“赋输之粗等者,吾不复问;贫富高下之大不相当,亟言之。不言,罪且死;不实,罪亦死。”既言之,皆笔于书,然后取所负米盐醯酱,饱所从而去。又一里亦如之。不数十日,久诸里所传书,因为户输之籍,有自十万钱而降于千百者,有自千百钱而登于十万者。卒事悬于门,莫敢隐匿者,是岁前逋负尽入焉。宣使骇异之,当去复留者凡七载。歙州阙刺史,府中宾皆愿去,宣帅衍不遣去,以公摄理之,用能也。
累迁京兆府司录,拜侍御史,转膳部员外郎、转运判官。会朝廷始寘两税使,俾之听郡县,授公检校膳部郎中,襄州湖鄂之税皆莅焉,且主转运留务于江陵。公乃取一大吏,劾其赃,其馀眇小不法者牒按之,所莅皆震竦。岁馀计奏,宪宗皇帝深嘉之,面命金紫,加检校职方郎中,移治留务于扬子,仍兼淮、浙、宣、建等两税使。寻拜苏州刺史,迁湖南都团练观察处寘使兼御史中丞潭州刺史,破坏豪黠,除去冗费。岁中,廪藏皆羡溢。宪宗驿召至京城,擢拜户部侍郎判度支。不累月,会上新即位,顿堂内外,修奉景陵,一日下诏移五镇,幽州、镇州赐钱皆亿万,郊天地,上徽名,太和公主嫁可汗,吐蕃请降使,使者往返凡数辈,幽州囚将帅,镇州杀将帅,食饷半天下兵,自七月至十二月,一出于有司,则其供办之能可知也。陛下特加工部尚书以偿之。
会凤翔阙节度,宰相奏名皆不可,上曰:“得之矣。”明日出白麻书,以公为检校礼部尚书兼凤翔府尹御史大夫充凤翔、陇州节度观察处寘使。先是岐吴诸山多椽栎柱栋之材,薪炭粟刍之数,京师藉赖焉,负气势者名为相市,实出于官,公则求者无所与,由是负气势者相与皆怨恨,又无可为毁,乃扬言曰:“以崔之峭削廉隘,好是非人,士众不愿久为帅。”陛下一旦问宰相,予虽心知其不然,然亦惑于众口,卒不能坚辨上意,赖上仁圣不受谗,乃以公为检校礼部尚书河南尹。是后岐下诸将,比比有来者,予谓曰:“公于里闾间,吾不复问矣,军怨乎?吏怨乎?何为谤?”皆曰:“举其一二可知也。凡军之怨,怨不均也,先是岐之军,食于府者同一斛,食于省者盈一一焉,公乃岁以六十四万斛就其盈,由是言之,怨乎哉?吏之怨,怨不厚也,先是郑少师得请于上,吏之俸有加焉,然而后郑者辄以所加之俸管于库,其府吏以下未尝获一钱,公乃悉出所馀,命纠掾以下均取之,仍著令曰,自是加俸贮于克府,赏信易取也,人人皆便之。”言讫叹愤,多出涕。理河南不旬月,家家自谓有崔尹,卒吏无敢过其门,识事者皆云:“五十年无是尹都者。”是岁七月抗疏云:“臣七十当致仕。”词意不可遏,朝廷嘉之,拜户部尚书以遂之。近世未有心胆既强,声势方稳,而能自引去者。明年春,暴疾薨于家。
予与公更相知善有年矣。公之气性刚方,理家理身,廉俭峻直,颇有文章。考公之所尚,仁孝友爱,内外死丧婚嫁之不能自持者,莫不己任之。尝以户部侍郎为其兄乞换一五品致仕官,天子怜其意,特以太子谕德与其兄。至于亲戚僚友,间无所阙,由是议论不能饶借所无者,而所无者亦以是畏避之。为理尚严明,勤于举察,胥吏辈始皆难于公,然而终卒无大过。词色朗厉,若不可支梧,然而下于己者,能以理干之,无不即时换己见。此其所多也。铭曰:
詟怯声佞,直持劲正根乎性。抑厄病横,耇寿景盛由乎命。我用其劲,齿与位并。铭于子孙,用我为镜。
——选自《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四》
【参考译文】
崔公名倰,字德长。宣州观察使崔衍委任他为南陵县令,适逢南陵征收赋税钱三万,应交纳赋税的民户相差很远,无法让他们公平分担,因此拖欠的赋税连年累积,百姓被鞭刑追偿。崔公刚到任时,一天召来三四个挑伕,把米盐酱醋等放在担子里挑着,带着十多个随从,径直到乡里的佛寺前,于是召集来十多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坐在一处。遍告乡里说:“交纳的赋税与应交的数量大略相等的人家,我就不再追问了;贫富悬殊,赋税负担轻重很不相称的,赶快说出来。如果不说,将是死罪;说的不合实情,也是死罪。”说完之后,就把情况记录下来,之后取出带来的那些米盐酱醋等,设宴招待大家吃饱后再离去。又到了一乡也是如此办理。十多天之后,收齐了各乡所记录的情况,编制了各户交纳赋税标准的登记,百姓承担的赋税有的从十万钱减少到千百钱,也有的从千百钱增加到十万钱。编制完成后把公文挂到城门上公示,没有人再敢隐瞒资产人口情况少交纳赋税了,这一年内,把先前所拖欠的赋税全都征收入库了。宣州观察使为此很惊异,崔公任职期满应离任,又被留任,共任职七年。歙州刺史缺任,观察使府中的官吏都想去补任,宣州观察使没有委任他们,让崔公代理管辖,这是任用他的才能。
多次升迁担任转运判官。适逢朝廷开始设置两税使,使之管理郡县,所以崔公前往襄州湖鄂等地监察税务。崔公就选了一名大官,揭发了他贪赃的罪行,对其余违法的小官立案查处,所到之处官员都很惊恐。年末时核计上奏,宪宗皇帝非常赞许他。
适逢凤翔节度使缺任,宰相提名的人选都不被认同。皇上说:“有了合适的人选了。”任命崔公为凤翔节度观察处置使。此前岐山吴山等地盛产可做椽子栏杆支柱及栋梁(建造房屋)的木材、以及柴薪木炭粮食草料之类,京城所需用的皆依靠此地供给。有权势的人名义上是购买,实际是由(产地)官府供应,崔公对来索要的人一概不给。因此有权势的人全都怨恨他,但又找不到可以指责他的地方,就散布谣言说:“因为崔倰的苛刻褊狭,喜欢说别人的对错,所以士卒们不乐意他久为将帅。”陛下有一天就此事问宰相,我虽然心中知道这不对,然而也被众议所口一辞,最终未能坚持为他分辨以助皇上明察,幸好皇上仁德圣明不听信谗言,就任命崔公为河南府尹。崔公治理河南不满一月,百姓家家都说自从有了崔尹之后,兵士官吏们不敢登门骚扰。熟知政事的人都说:“五十年来从未有过像这个府尹这么好的。”这年七月崔公上疏直言说:“我已七十岁了,应当退休。”言辞坚定,无法劝阻,朝廷嘉许他的行为。近代以来从未有过像他这样胆略正强,名望气势正稳,却能自己引退的。第二年春天,因突发疾病在家中去世。
我和崔公相知交好多年了。考察崔公所崇尚的,是仁义孝道友情爱心,内外亲戚如有婚丧嫁娶无力自操办的,没有不是由他来承担的。为官治理崇尚严格明察,勤于考核官员,下属官吏们开始时都感到在崔公治下难以为官,但最终都没有犯大的过错。崔公言语神态严厉,好像不可抗拒,然而对比他地位低的人,能以说理来分辨的,他没有不当时改变自己意见的。这就是他的被人称赞之处。
【背景资料】
崔倰,唐长安人,字德长。崔祐甫从子。以苏州刺史奏课第一,迁湖南观察使,其间使通贸易,财物益饶。入为户部侍郎,判度支。时田弘正徙镇州,以魏兵二千行,请给岁粮,倰不与,弘正不得已,遣魏卒,遂为镇兵所害。时倰党方盛,有司不敢问其罪。以户部尚书致仕。卒谥肃。
此《墓志铭》描写崔公倰在宣州南陵县令任上解决贫富悬殊,得到百姓拥戴,表达了作者对崔公为人处世的敬佩之情。
崔公任南陵县令,广泛调查民情,制定了合理的赋税标准并公之于众,解决了贫富悬殊而赋税轻重很不相称的弊端,使无人敢隐瞒资产。崔公为政有方,宣州观察使重用其能,让他留任多年;歙州刺史空缺,让他代理。皇上嘉许他监察税务之功;凤翔节度空缺,皇上亲自选用他出任。崔公仁孝友爱,内外亲戚无力操办婚丧嫁娶,都由他承担。他治理崇尚严明,勤于考核官员,属吏虽起初深感在他治下为官不易,但最终无大过错。“心知其不然”是因为元稹了解事情缘由及崔公为人,但“惑于众口”是因为负气势者众口一词,借口又貌似有理。应交纳赋税的民户相差很远,无法让他们公平分担,因此拖欠的赋税连年累积,百姓被鞭刑追偿。崔公就选了一名大官,揭发了他的贪赃罪行,对其余违法的小官立案查处,所到之处官员都很惊慌。然而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能以说理来分辨的,他没有不立即改变自己意见的。
元稹另有《授崔棱尚书户部侍郎制》一文。曰:
敕:朝议大夫权知尚书户部侍郎判度支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崔棱:惟朕宪考,亟征不廷,熏剔幽妖,擒灭罪疾,用力滋广,理才是切。而奸臣乘上之急,刻刮以充其求。帝用悯然,思克忧济,乃诏南服,传置甚繁,尔棱授以耗登之书,俾陈生聚之术。善于其职,严而不残,辟名用物者逃无所入,灭私奉公者得以自明,吏不敢欺,人不加赋,公费当其所则不吝,上求非其故则不献。挺直廉厚,真为吏师。试可甄明,岁满当陟。朕保其始,尔思其终,始终不渝,乃可用乂。可守尚书户部,依前判度支,散官、勋赐如故。
元稹(779—831),唐诗人。字微之,河南(治今河南洛阳)人。早年家贫。唐德宗贞元九年(793)举明经科,贞元十九年(803)举书判拔萃科,曾任监察御史。因得罪宦官及守旧官僚,遭到贬斥。后转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最后以暴疾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与白居易友善,常相唱和,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诗作平浅明快中呈现丽绝华美,色彩浓烈,铺叙曲折,细节刻画真切动人,比兴手法富于情趣。后期之作,伤于浮艳,故有“元轻白俗”之讥。有《元氏长庆集》60卷,补遗6卷,存诗830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