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我离人很远,我离鬼很近
我不是鬼,但他们叫我诗鬼。我的诗阴森料峭、鬼魅飘飘,他们读得不寒而栗、两股战战。
我体弱多病,长得就像个鬼。细瘦,通眉,长爪,李商隐就是这样描述我的。我觉得我是男版梅超风,她的九阴白骨爪像极了我挥毫泼墨时辗转腾挪的笔。
我喜欢在我的家乡昌谷的旷野上游荡。在神庙旁,在乱坟岗,在杂草间,我骑着瘦驴,瘦驴的肩上是我破旧的锦囊。偶尔我还会带着和驴一样瘦的仆人巴童。远远望去,我就像游荡在旷野里的孤魂野鬼。
我也曾想象像阮籍刘伶一样,用车载酒,边喝边走,没路的时候便仰天痛哭,甚至吩咐仆人“死便埋我”。可我不能,家里还有我深爱的娇妻,她很美,连哭起来的样子都很美,像旷野里的一朵随风摇曳的兰花,我叫她“泣兰"。她的身体是我的另一片旷野。
我其实有着高贵的血统,乃大唐诸王孙,连号称“诗本吾家事”的杜甫都给我父亲大人写过诗,称呼我父亲为“二十九弟”。所以,我要用我的绝世才华,写出惊世大作;我要重振家族雄风,我要对得起我的血统。
但,这谈何容易!在大唐诗坛上,李白成了仙,杜甫当了圣,王维做了佛,白居易沦为魔,我只能是鬼吗?悲伤之余,我发出了一声宿命般的浩叹。没有人愿意成为鬼,我也一样。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我想成龙
我决定去拜谒韩愈——当朝的国子监博士、文学泰斗,有他的赏识,考进士易如反掌。我带上我的诗《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季节扣开韩愈的大门,我永远忘不了韩博士看到我的诗的情景:眼睛发呆,发亮,旋即从他宽大的太师椅上一跃而起,拍案惊奇:上好酒好菜!两个地位悬殊得如同珠穆拉玛峰和马里亚纳海沟的人,对酒当歌,畅谈古今。我知道遇到了我生命中的贵人——我的恩师韩愈。
外面依然飘着雪,我的心里已春暖花开。
幸福在持续,恩师韩愈居然来我的寒门看我,还带着当朝名士、监察御史黄埔浞先生。这可是两位位极人臣的高官啊,我的血沸腾了,昌谷沸腾了,整个大唐文坛震动了。兴奋之余,我即兴作了一首《高轩过》: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恩师下马气如虹,李贺死草生华风;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我,就是一条龙。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都喝多了,醒来时,我已名动京师。
那一年,我18岁。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我心已朽
第二年,我轻松拿下河南府试,不出意外,考取进士犹如囊中探物。我李贺也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一群小人妒我英才,拿我父亲名讳李晋肃说事:“晋”和“进”同音,我应该避父讳。这天杀的逻辑,主考官居然认为有理,拒绝让我考试。我的恩师愤而写下《讳辩》,声色俱厉:“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但最终,还是没有改变结果,我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我的龙之梦破灭了,难道我命中注定只能是一条蛇?有人说过我就是一条在幽谷中采食酿成毒、毒死自己的蛇。
千年之后,一个叫朱自清的人说出了我心里的感受:“贺方盛年,固以远大自期,遭此坎坷,其怨愤无聊可以想见。"於我心有戚戚焉,他知道我心里的苦。
别他妈的给我谈理想,老子戒了。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用我细瘦的长爪写下了这样一句诗: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我终日闭门喝酒,谁也不见,包括我的恩师韩博士。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我是一个还未来得及展翅高飞就被弹弓击伤的鸟。
驴驮着我,我驮着沉重的心事,一路踟蹰独行。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那是一个深秋,地上衰草连天,天上寒鸦数点……
我一路思索,一路喝酒,一路苦吟,这条漫漫的回家路也让我想明白了一些问题。曹操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其实痛苦也一样,终究会云淡风轻。少年心事当拏云,李白在我这个年纪还籍籍无名,杜甫24岁才考进士,还考得一塌糊涂,谁的人生能一帆风顺呢,除了死人。一想到死,我心里就兵荒马乱。死亡,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最近借酒浇愁,身体更瘦了,头发更白了。
那一年,我21岁。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我人已老
恩师来信了,替我谋了一份差事,九品京官。这对于一个没有进士身份的人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母亲高兴,泣兰高兴,我也高兴。我立刻启程,驴不停蹄。
我的官职是太常寺奉礼郎,一个掌管祭礼的小官。我工作的环境是宗庙、陵墓和祭坛,直接和鬼魂、神祗打交道。这真是一个鬼地方,祭礼繁琐,规矩变态。我颓然觉得,我离鬼很近,我离人很远。
官大一级压死人,还要整天看那些鸟人的脸色行事,仰人鼻息。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我李贺才华横溢,过的却是小婆子一样的日子。与人打交道还不如和鬼打交道来得痛快!我终于认识到,人,就是阳间的鬼。
那就干脆用我的鬼才写鬼吧: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相思木帖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
这还不够,我还要在我的诗里浓墨重彩,以油画般强烈的色彩带给人或鬼强烈的感官刺激。老红、仇红、笑红、坠红、冷红,静绿、寒绿、丝绿、凝绿、空绿、颓绿,再配以老、死、衰、鬼、枯、颓、古等意象,幽冷凄寒……
有人说,我的诗表达的不是将死者的绝望,而是已死者的鬼呼。我觉得,我的诗足可以使鬼夜哭。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白发已潇潇,憔悴如刍狗。我该回家了。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冬冬
——我将归去
少年无所就,入门愧家老。愧对母亲,愧对泣兰,愧对兄弟,愧对为我牵驴坠蹬鞍前驴后的仆人巴童。我的眼里有浓雾一般的忧郁,一直飘到心里。家里挥之不散的草药味也越来越浓了。
心已朽,人已“老”,我知道我在人间的时日不多了。我开始拼命写诗。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我写给自己的祭文。
我有病又多才,这使得我可以用高度敏感的眼光去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别人,只能用人的眼光;而我,可以用鬼的视觉。
恍惚中,我在仙境、梦境、鬼魅之境穿梭,通感了味觉、视觉、嗅觉。我要动用各种幻境、各种感官来狂轰滥炸,在高手如云的大唐诗坛杀出一条血路,让后世知道我李贺是独树一帜无可替代的存在,如春雷启蛰,如晚霞成绮。
母亲总是说我:“是儿要当呕出心乃耳!”她心疼我日渐消瘦又失魂落魄的样子。恩师也是,他说我:“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
泣兰也走了,她提前替我去熟悉那个魑魅魍魉的世界。从此,我的心里再无春天,再也没有花谢花开。
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我梦见玉皇大帝新建了一座白玉楼,想让我去作记,还想让我去做他的秘书。
人间不值得,上天垂青我。我泪流满面。
暮色四起,我也要走了。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
“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远看像水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还能有谁,忆我清泪如铅水……
那一年,我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