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在我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夏天,
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女教授正讲到南北朝诗歌。
她让我们背了一首诗,诗名是《西洲曲》。
其中一句我永远忘不了:
海水梦悠悠,吹梦到西洲。
心理学家们说,
悲观主义者的梦境关于过去,
乐观主义者的梦境关于未来。
但我想,
英年早逝的唐朝诗人李贺大概两种都不属于。
因为,
他梦见了天地之外,渺渺的仙境。
梦天
李贺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在李贺的梦境中,
月宫的白兔与蟾蜍已随天地千年,颇显老态。
下过雨后众人熟睡的秋夜,
云层裂开,月光中隐隐约约显出一幢空中阁楼。
乘风而上,扶摇万里。
李贺就在此时,
在这清辉盈盈、充满桂花味道的幽静小路上,
与月宫仙女相逢。
仙女道:
公子你看,
人间千年如走马,
今日沧海明日桑田。
李贺随她回望地下人间:
凡人笃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可这一刹那的俯身,
九州单薄的像九点烟尘,
东海微小的如杯中之水。
轻云般易散的浮华,
说到底不过是你我做了井底之蛙。
在往来无凡骨,谈笑皆仙师的唐诗国度,
诗风飘然又荒凉的李贺,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他比雅俗共赏的白居易多了晦涩,
比明爽欢快的刘禹锡多了忧郁。
后世文人称他为“诗鬼”,
冷如秋霜,艳若桃李。
李贺之诗,肖似李白与杜甫之合体。
《旧唐书》记载,
元和五年,
十九岁的李贺通过河南府试选拨,
得到了前往京城参加科考的机会。
李贺很振奋,
他的跃跃欲试既包含苦读数载后的小有名气,
又暗藏姓氏与出身所赋予的使命。
唐朝的国姓之一是李,
考证显示,李贺为皇家宗室郑王的后裔。
可惜到他这一代时,
日薄西山,贵不再显。
对李贺而言,
踏进长安彷佛将开启必然而不可逆的命途。
史料表明,唐朝科考前需递交三种文书。
一为文解,二为家状,三乃保结。
文解即地方推荐信,家状即个人家庭情况,
保结则是对上述两种的总结审查。
当李贺满怀期待的递交文解与家状之后,
谁能想到,命运之手所裹挟的鞭子,
突然雷霆般在这少年挺起的脊梁上狠狠一抽。
新旧唐书一言以蔽之:
父名晋肃,以是不应进士。
你父亲名字里有个晋字,
出于孝道,你应该避讳,
所以李贺,你终生都不能参加科考。
也许以今日之目光,
我们很难想象古代读书人应举被毁后的绝望。
但对于读书做官是唯一公平途径的李贺来说,
二十年间,他一直相信天道酬勤;
二十年后,他却不得不认清命不由己。
他说:
少年生白发, 自知难久存。
日夕著书罢, 惊霜落素丝。
苦读到少年便生了白发,
日日闻鸡起舞只等二十岁春风得意。
可当我真的二十岁,
一往无回的人生,
却只剩云泥之别天壤之差。
元和六年春,李贺通过恩荫入仕。
对于纨绔子弟来说,恩荫是一种炫耀的资本,
这些不劳而获的阶级利益不知践踏了多少贫民。
但对李贺而言,终日鹤立鸡群,
被这些无所事事不思进取的官僚二代所环绕,
无疑是悲哀而愤怒的。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锐不可当的《高轩过》李贺七岁便写。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惊天动地的《雁门太守行》李贺十七岁完成。
李长吉,
是连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都忍不住称赞的可畏后生。
是李商隐为其立传,杜牧为其作叙,
叫同时代人惊采绝艳,闪电般横空出世的鬼才诗人。
然而,
瑶姬一去一千年,上天只睁一只眼。
幻想过无数次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李贺,
最终亲手埋葬少年时的傲骨。
手捧《楚辞》,
他将青年时的孤独织成迷幻的梦网: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一曲箜篌,
不知是弹给自己还是弹给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唐明皇。
王母桃花千遍红,几回天上葬神仙。
登天之梦,
不知是哀悼自己,
还是哀悼千年前怀才不遇以身殉国的屈原。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李贺说:
秋风扫落叶,昏灯织寒衣。
以后会有人读我的诗,
会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此刻,
我这里破败不堪,雨声哀怨。
请问这愁山恨海,何时休?
不,不能休。
天若有情天亦老。
也许,世间只存在三种人。
一为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二为寒门状元,鱼跃龙门;
三为大智若愚,及时止损。
这个世界不需要第四种人。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停在二十七岁的李贺,
他那天马行空的自由梦终于可以兑现了。
从此人间,
昆仑山玉碎,再听不见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