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自感垂暮将死,就写下一首诗,夸耀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是诗中仙,人自天上来。李白问世人:除了我,有谁还去过天上的白玉楼?
大唐能写诗的才子无数,但诗圣诗魔诗佛诗豪们都老老实实呆在地上。大家面面相觑,看着这个楚狂人,感觉和他不在一个宇宙。
这时一只细细长长像爪子一样的手举了起来,一个青年站出来说:天上的白玉楼,我也去过。
李白定睛看着这个通眉大眼,身形瘦削的青年,叹了口气,说:这世间写诗的才子,都只能写人间道。但你比我更进一步,不仅能神游仙境,还能通灵鬼魅。
“可是”,李白加重语气:“做诗仙,有福泽护佑,做诗鬼,却会命舛夭寿,你觉得值得吗?”
李贺没有迟疑:我不怕做一只诗鬼,只要好好写诗,一样能从鬼修成仙。
李贺最初并不想做唐朝蒲松龄。一开始,他也想修人间道,想金榜题名,富贵还乡。
他是大唐出名的学霸,对前途必须自信。
中唐出过许多位学霸,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柳宗元、韩愈,这些大李贺20多岁的诗坛前辈,几乎都是幼年早慧,少年成名,青年入仕。少年李贺读完老大哥们同龄时写的诗,再掂掂自己的,于是……更自信了。
学霸李贺不仅自信,还很骄傲。
他的祖上是唐高祖李渊的叔叔,是真正的龙子皇孙,虽然只是旁系。但比起见人就嚷嚷“我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的刘禹锡,段位高明多了。(是的,刘禹锡和刘备说一样的台词)
家道中落的敏感少年,皇家血统是他所能继承的仅有财富。写诗时,李贺喜欢将自己比拟成一个人——曹植,一个同为皇族子嗣,却拥有不祥命运的名字。
但18岁的李贺是无所畏惧的。他来到洛阳,向天下文章泰斗韩愈投书自荐。睡眼惺忪的韩愈打开李贺的第一首诗,一下被震醒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安史之乱后,大唐有多久没出过这样雄浑奇诡的边塞诗。韩愈匆匆系上腰带,走进客厅,消瘦的天才与丰肥的宗师面对面站在一起,韩愈凝视李贺良久,长吁一口气:未来是你的。
20岁的李贺为父服丧期满后,终于被韩愈催促着,来到长安赶考。
但本是通天的青云路,却一下伸向幽深的地府。学霸李贺因为父亲李晋肃的名字犯讳,考官以维护孝道为名,永久剥夺了他的科考资格。
贫家青年李贺,唯一阶层晋升的通路,彻底堵死了。
韩愈怒了,替李贺鸣不平:“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这个理由太过滑稽了,但李贺改判不了,韩愈也改判不了。甚至在旧唐书里,替李贺出头讳辩,是韩愈的人生污点之一。只能说封建礼教害死人。
眼看前程似锦,脚下突陷万丈深渊,20岁的李贺向下坠啊坠,怎么也停不下去。他以为一觉醒来会是梦一场,但真的一觉醒来,发现镜子里的人,发已尽白。
他泣血成诗: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
李贺煎熬中走完了剩下的7年余生。他靠皇家血统的关系,做了三年从九品的奉礼郎,祭祀时摆摆祭品,朝会时做做向导。皇帝就近在咫尺,却从不曾留意他这个远房亲戚。
他后来忍不住去边地做幕僚,想在疆场杀伐中博一个功名。他大吼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却频频咳血,无奈还乡。
27岁时,李贺在寂寂无闻中饮恨死去。
作为学霸之死的余波,元稹被拉进了李贺的故事,传说明经科出身的元稹去拜访李贺,被李贺闭门拒见。除了白居易,谁会跟一个明经科出身的人交往呢?元稹只好羞愧着走掉了。
这个故事自然是杜撰的。当元稹考明经时,李贺只有3岁。而当元稹飞黄腾达时,李贺已经死去很久了。
并且,一个没有资格考进士的人,又有什么心情嘲讽别人呢?
学霸李贺的人生,戛然而止。诗鬼李贺的世界,却别有洞天。
李贺写诗,爱骑一头毛驴,带一个书童,去四方游荡,每有所得,就写下来扔进锦囊,晚上回来再吟诵成篇。除了喝醉和吊丧,风雨无阻。
母亲心疼他过分用功,责怪说:儿啊,你是要呕出心肝才罢休吗?
李贺闷闷的不吱声,灌下一杯酒,心里话:娘啊,和这个世道相比,还是作诗痛快。
他仿佛天生一双鬼眼,别人看山是山,他去看山,看到的是沧海桑田,是神出鬼没。
传说李贺5岁就喜欢蹲在坟头看墓碑,这多半是附会。但他爱写鬼,爱吊丧,爱各种神神道道的事物,却是实锤。
他的诗,鬼出现的频率极高,有鬼哭,鬼唱,鬼母,鬼灯,鬼雨,就像柯南走到哪死神跟到哪,李贺无论在田间山谷,还是在小园湖泊,鬼都能自己找上门,钻进他的诗,弄得鬼气森森。
他对一切神秘事物充满好奇,且极有表现力,如果生在现在,一定是个出色的恐怖片导演。他旁观巫婆请神做法,明知是骗局,但忍不住就想象天神降世斩妖除魔的情景: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仅用几句诗,天神的杀戮,妖物的挣扎,诡谲的气氛,一下就立体成画面。
李贺甚至站在鬼的角度,审视自身与人世。他凭吊苏小小,想象这个美丽女鬼在墓中的生活:“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这首诗初读没觉怎样,但你以女鬼的视角再读,就难免心头有些发毛。
而李贺则像往常一样,就着一点灯火,用他细长如枯爪的手掏出锦囊里的新诗,他的影子随动作在墙壁晃动,慢慢变形,像要发出奇异的嘶嚎。
李贺在长安做奉礼郎的三年,穷困孤独。他惦念家乡生病的妻子,但既不能陪伴,也无钱可寄,内心只剩痛灼。
他的诗里,“死”字出现过20多次。如果能好好活人,谁愿意去做一只鬼?
酷爱《楚辞》的李贺,仰起头,像偶像屈原一样,发出天问。
他不信人能长生,但总觉得,这世间既然有鬼魅,则必有神明。举头三尺,他要与神仙对话。
他想象神仙藏在音乐中。宫廷都在盛传乐师李凭弹奏的箜篌宛如仙乐,但仙乐是什么,谁都讲不出。李贺就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仙乐就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是“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还是“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白居易写绝了琵琶,那是人间绝响;李贺写绝了箜篌,却是神仙乱舞。
他甚至梦见自己身登仙境,从天上看人间。李太白不是说“疑似银河落九天”吗,而我,“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九州与四海,不过装在一只杯子里罢了。
在李贺的眼睛里,人间无味,只有神与鬼的世界,才能寄放一丝生趣。
于是他看世间万事,总是充满奇妙的童话感。在他眼里,伤心的金铜仙人像,会被风吹酸眼睛,流出铅水的眼泪。常年困在宫廷的宫女,最大的心愿,是皇帝开恩,放她骑着鱼顺流离去。
而他自己,终于熬不住憋屈,从长安辞职回家时,再回望这座毁灭了他人生的城市,眼里只有悲悯与伤心。
他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新旧唐书关于李贺的平生,都只有寥寥几行,但对他呕出心肝写成的诗,一致五星好评:“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
李贺身后十五年,他的朋友才想起来,曾答应过他出诗集,于是半夜急匆匆去敲杜牧的门,求一篇诗序。杜牧说,我怎么会写。但还是写了,用了一连串极美丽的比喻形容李贺的诗。杜牧说,我不是商业互吹,我就是认真。
太虚幻境里,李贺对李白说:你看,我这只诗鬼,也能丹青留名。
李贺27岁快死的时候,大白天的,一个红衣天使驾着一条赤龙,从天而降,要带他走。李贺挣扎着起来叩头,说老母还活着呢,我不放心去啊。红衣天使就笑着说:你那么爱写天上的事,现在天帝建了一座白玉楼,请你去写文,快走吧,天上不比你留在人间过得好。
李贺就卧在榻上开始哭,不一会,就咽了气。
这是后来李商隐写的故事。他很认真的对人说,我是听李贺姐姐说的,她是个老实人,所以这事是真的。
而我们也真的愿意相信,那个通眉瘦削,长指如爪的苦闷青年,在天上的白玉楼中,快乐的写诗,忘却一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