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福昌昌谷,依山傍水,景致十分宜人。
在蓝天碧野间,细碎的晨光里,常能见到一个细瘦的书生,骑在一头毛驴上,悠悠荡荡,身边随着一个小书童。
书生浓眉、巨鼻,身上背着一个破旧的锦囊,两眼深邃,常定定地盯着一处,仿佛陷入了沉思中,嘴中还念念有词。
一天,书生又在郊外闲逛。走到一个僻静处,突然迎面蹿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大汉大吼一声,念出经典台词:“呔,你两人站住!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书生一惊,下意识护住肩上鼓鼓囊囊的锦囊,慌乱答道:“我只是一个穷书生,身上分文也没有啊!”
大汉恨恨地盯着书生护着的物事,怒目圆睁道:“哼,你当我傻吗?我盯着你好久了,每天都看见你背着这个袋子,还想骗我没钱?”
大汉话音刚落,就立马动起手来。锦囊被他一下子拉开,霎时间一片片纸条飞落在地,每一片都写了字,当真一文钱也没有。
大汉呆住了,将锦囊一下子扔在地上,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道:“真是个傻子,天天背着一袋废纸,害我白辛苦一场。”
书生也不动怒,只慢慢蹲下身子,将地上的纸条一张张重又放到锦囊里去,动作小心翼翼,如捧着心爱的珍宝。
这个便是“锦囊佳句”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正是中晚唐诗人——李贺。
据说,他常常早出晚归,出游觅诗。每想到一个好的句子,就写在一张纸条上,投入锦囊中。
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便扛着一个大袋子,满载而归。
到了夜晚,人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他却伏在油灯下,一句一句整理白天的成果。
他的母亲看到了,总是心疼地说:“儿呀,你这是要把心呕出来才罢休吗?”
从此,“呕心”诗人、“苦吟”诗人便成了李贺的代名词。
唐宪宗元和二年(807)秋,韩愈奉召回长安,担任国子博士。
此时的韩愈,职位虽低,但在文坛的地位却已今非昔比,被誉为“文章巨公”,身旁是一大批杰出文人组成的“韩门弟子”。
唐代有“行卷”也称“干谒”的习尚,也就是应试者会在考试前,将自己的诗文呈给有名望的人来看,希望借此得到赏识,扬名立万。
再有一个多月便是秋试开考,韩愈的府邸上,上门投卷者络绎不绝,惜才爱才的韩愈则来者不拒,对投卷者的诗文总是认真阅读。
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韩愈正靠在床榻边小憩。这时,有门人来报,昌谷李贺来拜,并呈上了他的诗文。
韩愈脑中还有些迷糊,随手翻开了李贺的诗稿,只见第一篇题为《雁门太守行》,一行字突跳入他的眼帘: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韩愈不禁为之一震,一身疲惫顿时消散,口中喃喃道:“好,好呀,开篇便已是高潮,兵临城下,箭在弦上。”
他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读: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韩愈耳边仿佛听到了角声阵阵,兵戈声声,北方将士们慷慨激昂的怒吼——誓守吾城,虽死不悔!
韩愈再不迟疑,立即着门人将李贺请进屋中。
从此,李贺的诗便受到韩愈的大力推崇,两人间更是亦师亦友,情谊深重。
就在李贺跃跃欲试,准备在秋闱中一举得中时,突然收到了来自昌谷家乡的噩耗——父亲去世了。
李贺只得怀着悲痛的心情,回家守孝三年,尽自己人子的责任。
三年后,元和五年(810),这一年韩愈任河南县令。在他的多次写信劝告下,李贺参加了河南府试。
在当时,除了一些达官显贵子弟可以直接被选拔、推荐到尚书省外,其他家境普通的士子必须要先参加各府的乡试,成绩优异者,才有资格入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在这次府试中,共有二十多个县的学子参加,可谓群英荟萃。
州府试的试题一般是要求写五言律诗十二句,只要符合题意即可,比较僵化,因此能够写出新意者,寥寥无几。
而李贺却是凭着自己出众的才华,写就了组诗《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独出心裁地从正月写到十二月,再加上闰月。
这十三首诗,从三言、五言写到七言,句式长短不一而富于变化;内容上,更是从春日的梨花、盛夏的老井,写到秋夜的天街、严冬的飞雪。
毫不意外地,李贺被推选为“应进士举”,才名更加远扬。
府试后,韩愈以地方长官的身份,宴请了这些将赴长安的士子们,勉励他们:
勉哉戒徒驭,家国迟子荣。
21岁的李贺,信心十足,他想,长安是这样好的一座城市,他所有的梦想都将在这里实现。
长安,终于到了领取解状的时候了。
解状,其实就相当于我们如今的准考证。有了这份证件,才能入场参加考试。
一大早,天色还暗着,长安贡院前就已聚集了大批人。
他们都是新中的举子,各个脸色皆喜气盈盈,同身旁亲友有说有笑。
李贺此时也早已立在一旁,面容沉静,内心却也暗暗激动。
天色渐渐亮起来,府衙在门口设了一张桌案,有两个胥吏正按着秋榜上举人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点着。
被唤到名字的举子便进入大堂内,经确认是本人后,方拿到解状,并换上标志着举人身份的麻衣。
出来时,迎接着的便是等在外面的人们羡慕的目光。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了,眼看还等着的举人已不多了,李贺的名字却仍然没有被叫到。他原本镇定的面容,终于变了色。
陪着的书童早已耐不住了,在李贺的阻拦下,才没有前去询问。
又过了半晌,贡院外,终于只剩下这一对主仆了。
这时,一个胥吏站在台阶上,冲着门外喊道:
“昌谷李贺何在?”
李贺连忙答道:
“我就是。”
胥吏冷冷道:
“昌谷李贺,你的举人资格被取消了,贡院不能发给你解状,你回去吧!”
李贺有片刻怔忪,等他反应过来胥吏的话时,登时楞在了原地。
家童着急地呼唤道: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李贺这才清醒过来,他狠狠地按捺住内心剧烈的震惊与愤怒,问道:
“为什么?”
胥吏冷淡地答道:
“为什么?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有人举报,你父亲名李晋肃,‘晋’与进士的‘进’同音,按规定,你得避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
李贺彻底愤怒了,大喊道:
“哪有这般道理?我寒窗苦读数十载,你们一句话便将我踏入地狱,天法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