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尝试人物杂评。未触碰过,不针对书影,仅为曾在某一瞬打动过我的人写——“诗鬼”李贺。
大多诗人主要作品诞生于三十岁后,李贺没那么多时间。他是急速坠落的流星,在人世间只停留短短二十七年——李贺字长吉,他的人生却与这两字完美错开。二十七载于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尺度下不过沧海一粟,但昌谷李贺诗名,千古不朽。
世人评价
李贺是继屈原、李白之后,中国文学史上一位颇享盛誉的浪漫主义诗人。陆游赞他“落笔妙古今,冠冕百世”,南宋诗论家严羽将他与诗仙李白相比较:“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
在《论李贺诗歌的色彩表现艺术》中,有这么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李贺短促的生命燃烧着色彩,色彩也燃烧着李贺短促的生命。李贺的诗歌,是用生命的色彩燃成的瑰宝。”
李贺的生平
他出身于没落的贵族,背负着“唐诸王孙”的优越感,生活却十分艰苦,家道早早便隐沦于小小的昌谷——山灵水秀之地,带给年幼的李贺无限作诗灵感。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他常常骑着驴、背着古锦囊游走于山川间,有所收获便投入囊中,夜晚通宵达旦整理诗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旷世绝才呕心沥血的苦吟,让他年方十五,便诗名远扬。
正如许多家道中落的寒门子弟一般,李贺亦将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作为自己实现人生理想的唯一途径。可天不遂人愿,竞争对手举报李贺父亲的名讳“晋肃”与“进”谐音,指责李贺考进士便是不孝。
避讳习俗从夏朝便有,但因为父亲的名字断绝儿子前程,未免太过荒唐。格外赏识李贺的韩愈一听说,专门写了文章声援他。
“父亲名叫晋肃,儿子就不能参加进士科考试;那父亲叫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他的质疑再犀利,徒有文坛地位、却在官场人微言轻的韩愈,护不住李贺。
府试第一的天才少年被毒蛇从云端拽下,带一身伤痛与不甘离开长安。“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铩羽而归的李贺,孤寂、落寞、无所适从。
此后,他尝试过投身幕府,接受了卑微的从九品奉礼郎一职,在宫廷祭祀中做劳累的杂务。壮志难酬、体弱多病、多愁善感,这让李贺大多数诗歌都充满了失落与凄然,宫体艳词则是他寻求的精神刺激——现实生活中与他无缘,便于歌篇寻个安稳处。
李贺的多重人格
也许李贺的不幸该归咎于那个黑暗的时代——他生于中唐,李白、王维等盛唐的象征在他出世前早早仙逝,“安史之乱”后的阴影笼罩在长安上空,辉煌不再、藩镇割据,一个强盛王朝的没落注定悲哀且漫长。也正是这样衰颓的社会现实,更激化了李贺骨子中的那份孤僻。
经过这段时间的主题阅读,我愈发感受到李贺人格中的复杂,但不过是雾里看花、懵懵懂懂罢了。从孟红梅所著《大唐鬼才:李贺传》中,我看见的是一个纯粹、赤诚、天真、浪漫的理想少年书生,而在陈允吉、吴海勇所撰《李贺诗选评》,则更能一窥他的病态、抑郁、诡谲与沉湎幻梦。
将光明与黑暗糅合,也许便能离昌谷李贺近上一些,再体会一番那冷如秋霜、艳若桃李的长吉体吧。
极致感性的天才
一个诗歌天才,是将感性发挥到极致的,这在李贺身上格外耀眼。与其相对,我们便很难在他的诗中读到理性气质。缺乏“冷”思维,他终生都沉浸在编织而成的主观世界中,不愿认清现实。
但我认为,他也看到了社会现状,这一点能从他存世的讽刺诗中体现。关键在他不愿做出改变,融入世俗,造就纵横官场必须的城府。无法入仕,间接决定了李贺的一生难在政治上有所成,“心系天下”于他更是遥远。
我们从他的身上看不到博大的抱负,可正是如此,才让他将生命中的一切尽数倾注在诗艺上。李贺没有多高尚舍己为人的情操,更无力为同自己一样贫苦的百姓谋福,他只有诗歌。奇诡的构思、瑰丽的意境、镂玉雕琼的诗句,是他生命的全部。
李贺与骏马
李贺与马的情缘,则在他的诗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马诗》二十三首中,就有一段耳熟能详的佳作。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在那些往返长安、游历苦吟的孤寂日子,是一匹瘦马与巴童陪伴着李贺。有了马,颠簸流离之苦就能减少些。李贺咏马,带有极强的个人情感。
究其根本,叶庆炳教授则指出,李贺“生逢马年”,生肖便是马。从这个层次上看,李贺笔下的骏马,还是他本人的寄托。
他也曾在科举受阻时写过《致酒行》——那是“鬼诗”中年少轻狂的亮色。其中的“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尚且清醒振作。可惜那个意气风发、积极向上的李贺已然被现实磨去了棱角,拏云之志,只能等那骏马去实现了。
李贺的固执欲求
后来,他便任由自己超迈的想象力遨游在贵族世界。一首鲜为人知的《将进酒》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有别于李白的一气呵成,李贺成诗对细节的执著以及华丽辞藻的堆砌独树一帜,奇诡冷艳的个人风格得以彰显。谁又能想到以“烹龙炮凤”绘声、“桃花乱落”描写歌舞水袖呢?
我们能从这些描写宴会、纨绔子弟奢靡生活的歌篇中,感受到李贺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
宴会上的人抗拒不了长吉体的魅力,赞誉之辞不绝于耳,可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消遣。而李贺也天真地认为,只要他在类似的场合有所表现,就能得到平步上青云的机遇。
不谙世事的天才一次次体会希望后的绝望,也只能咽下屈辱,回到自己那华丽的诗词宫殿,添砖加瓦,做一场大梦。
李贺的“鬼诗”
李贺之后数百年,人们的评价大以“鬼才”“鬼诗”等为主,与他晦涩凄惶、鬼影憧憧、宗教色彩浓烈的诗风分不开。天才的阴暗面藏着巨大的艺术张力,是他苦吟的成果,却更是加速他生命流逝的罪魁祸首。
他的不幸从仕途不得志开始,走向深渊。而身在奉礼郎职位,让李贺对“神鬼”等艺术形态的感知格外敏锐。
那段“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常常被后世认作李贺的挽歌。哪怕他的诗意常人难以理解,也能从词诡调激中感受到荒凉与幽寂。
争议极大的《苏小小墓》则能体现李贺从鬼魅中寻求妖艳森冷的美。后世诗论家对他的评价有褒有贬,贬主要就来自于他审美上的离经叛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除了“鬼魅”外,他为幻想中天宫所谱的诗篇也不在少数,梦中登天游历的《梦天》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天界,写出了“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这般超越现实的绝句……
我不愿说李贺是因天妒英才而早早驾鹤西去。正如他所见,是天帝召他为新建的白玉楼作记去了。天宫仙境没有病痛、少白头、狡诈人心,也许那儿才是李贺的终极解脱吧。
与李贺的缘
依稀记得小学五六年级初次听李贺诗歌,便是那句世人皆知的“天若有情天亦老”。那时,我知“月如无恨月长圆”是它的千古绝对,对原诗前那句“衰兰送客咸阳道”一无所知。只是心头莫名被这句通俗易懂又意味深长的诗撞了一下。
再后来,便是初中课本必背的《雁门太守行》,浓艳极具冲击力的色彩加上读起来不知为何酣畅淋漓的韵味,也许便是“长吉体”魅力所在。
昌谷李贺,他所生长的时代与他格格不入,处处针锋相对。可从唐宋到当今,他那华丽的宫殿始终屹立在群星灿烂之间。至死仍是少年,多么浪漫的一句话,对他而言又是悲哀。那便愿在白玉楼中长安乐的少年,能留一缕魂魄在凡尘,看到长吉体的拥趸走过千年仍为他而痴狂吧。
不知该如何收束,只能将我最爱的《李凭箜篌引》留在文章最后,稍作回味而已。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