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
天恐文章中断绝,更生贾岛在人间。
这首《赠贾岛》相传是韩愈所作,虽无定论,但它是符合当年韩愈极为欣赏贾岛这一历史情景的,因此大致被认同。其中第二句有作“从此风云得暂闲”,显然不如现句。韩愈如此这般推重贾岛:一代名家孟郊走了,老天爷担心文脉要断,怎么办呢?好办!再生一个贾岛来世上就行啦!
韩愈在政治上是革新派,在诗坛也是主张并尝试革新的。面对诗坛从盛唐巅峰急转直下的严峻现实,老韩当然觉得凭藉一己之力难以回天,要想挽住狂澜,需要有几个大师级人物携手才行。也因为这,韩愈在唐诗坛的名气一部分来自诗文,一部分来自发现、推出诗坛新秀。再举个例子:
孟郊画像
在《太平广记》和《唐诗纪事》中,都载有这样一段轶事:李贺成名前曾拜访韩愈。恰老韩刚刚应酬完送客回来,很疲劳,准备休息一下。这时守大门的进来了,呈上李贺诗一卷。老韩一边宽衣解带一边扫视诗卷,最先入眼的便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鳞开……”《雁门太守行》是也。老韩大吃一惊,连呼好诗啊好诗,快让这家伙进来!
这真是交友就交韩文公啊!相比晚辈李贺,孟郊比韩愈要大十六七岁,两代人的样子,他们也能结成忘年之交,因为老孟的诗在当时颇有“孤士高风”,韩愈对老孟为人作诗俱加推崇,曾作八十行五言长诗《荐士》给予赞美推广,将老孟视为陈子昂、李白、杜甫以下的衣钵传承者:“……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
韩愈推重孟郊,不仅是老孟的诗好,他虽乃卑微寒士,一直求仕不舍,却有傲骨,从不巴结讨好权贵;他也不古板呆滞,一朝及第后还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第》)的放荡劲头。同样,贾岛也为寒士(穷得都吃不上饭出家做和尚了),也“年年供应在名场”(就是考不中),却也不是心理狭仄之徒,骨子里狷狂傲世、特立独行,诗如其人,总显峥嵘激进和铮铮铁骨。他自称竭石山人,放言“竭石山人一轴诗,钟南山北数人知”(《题青龙寺》);“心被通人见,文叨大匠称,悲秋秦塞草,怀古汉家陵”(《即事》);“一吟动狂机,万疾辞顽躬”(《投孟郊》)。
孟郊、贾岛既有李白的傲骨遗风,也从杜甫那儿继承了关注民间疾苦、揭露社会黑暗面的现实主义格调。只不过才气、襟怀有别而已。李杜时代,诗人们往往以天才艺术献世,很多诗歌显示出自然天成、不事雕琢的大气;到了老孟老贾这代,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天然有限匠气始成,人为的刀斧加工开始了,骨气开合被精雕细琢局限,诗风趋向晦涩偏僻或峭直险怪,逻辑思维常大于形象思维;在此情势下,所谓“寒郊瘦岛”得以引领社会时尚,风气渐成,流传不衰。我们说“宋一代无诗”是夸张之言,但盛唐诗歌已成明日黄花也是不争的事实;宋词因在形式上突破了晚唐五代的框子,得以一枝独秀亦是历史发展之必然。
在中唐的诗人中,“元(稹)白(居易)”白话诗派之外,韩(愈)孟(郊)创新诗派,避熟就生以图标新立异,语言、意境也有开拓,尽管生僻难免,却也免使中唐诗风滑向柔媚靡丽、无病呻吟之渊。贾岛因苦吟且刻意,其诗歌显得更为精练,也有元白的浅俗晓畅,所谓“诗缘渐彻语长新”(贾岛诗)是也。
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方面,如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中所言:贾岛还了俗,“形貌上虽然是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是个释子在”。在奔走考场外几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老贾访寺问禅(有他的很多诗作为证),可称半个以上隐士,儒家的底子加上佛学禅理,老贾不仅得以继承王维的禅意古风,还能接地气在民间疾苦中找到保全身节主义的境界。他的带有禅意的“清新典雅”派,远淡中见峭拔,其苦吟推敲功夫也随之成为后来者写出好诗的必修课。
清·任伯年·岛佛驴背敲诗图
也不止贾岛。“国运将弛,士气日丧”(辛文房语),民不聊生之下,自中晚唐始,释道禅风行,儒家思想受到排挤,生活、科举受挫的诗人们很多选择做居士处士隐士(连大名鼎鼎的白居易晚年也不得不如此),所谓盛世下山,乱世归隐。这一方面有文人避世逃离、自我解脱的消极因素影响,另一方面,大多人并不是冬眠般绝隐,其实是在修养生息。
如鲁迅所言, 有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这期间,贾岛的诗就是最好的消遣、调剂或者补药了。笔者在连载之一中说到,闻一多先生提及“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正如他所说,因为“每个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啊!这个时候,大家想起并模仿贾岛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尽管贾岛诗歌成就被认为逊色于孟郊,但他这“诗奴”毕竟比“诗囚”老孟要自由开放得多;加上贾岛不容置疑的“苦吟派”领袖身份,“十年磨一剑”的侠隐风度,“清新典雅”派的诗风,李洞等一批人将他做仙佛来供养,情理之中也。你要是非说这些人是神经病,人家老贾当然没有意见,本来就是“诗奴”嘛!反过来说,我老贾苦苦修行一生,你拜我为佛,也是差不了的;至于我们能否真的成佛,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