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三十余年的中国文学,稍有心得的还是对中唐诗人贾岛的研究。早在大学读书期间,陈允吉先生即嘱我关注贾岛,并建议我先看看闻一多《唐诗杂论》中的有关文章。随后,我通读了陈延杰的《贾岛诗注》,浏览了李嘉言、岑仲勉的相关研究,并开始收集贾岛的相关资料。待毕业时,我的论文即是《略论贾岛在唐诗发展中的地位》,此文经允吉先生推荐,发表于1983年的《复旦学报》。文中对贾岛诗歌风格特征以及与韩愈孟郊等人的关系,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得到学界的认可。其后,我在贾岛研究中逐步形成了比较完整的观点,写出了几篇略具影响的文章,如《贾岛事迹三考》《苦吟的背后》等等。下面这篇万余字的略传,应该是我对自己的贾岛研究的一个小结。
中唐诗人贾岛有着传奇般的一生。历史上关于他的传说很多,真正可资稽考的事迹却很少。他虽见之于“正史”,在《新唐书》的《韩愈传》中附有一段事迹,但不可否认,这段文字写得很疏略,也许是《新唐书》的作者本无意为贾岛立传,只是为了突出韩愈的地位,才把他作为“韩门弟子”附入的缘故。其实以贾岛对唐诗所做的贡献,是完全有资格作为传主的。
本文试以心理分析为基础,对贾岛的生平行迹做一简要的勾勒,差可为其略论乎?
一、僧敲月下门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贾岛这首《题李凝幽居》诗实在写得很一般。但其中“僧敲月下门”一句所引出的“推敲”故事,却是那样的脍炙人口。这个故事尽管各书记载细节上有些不同,但大体内容是一致的。说是有一天贾岛骑在毛驴上吟诗,至“僧敲”一句,在“敲”还是“推”字上犹豫不定,于是用手作推、敲状,一时“神飞物外”,坐骑失控,冲入京兆长官韩愈的仪仗队中。韩愈得知原委后,沉思良久,提议“敲字为佳”,于是两人并辔而行,成了好朋友。
选自《唐诗意山水册》,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故事很有点传奇色彩,也颇能表现贾岛那种一丝不苟的创作精神,因此不止一次地被编入教材,用以垂训后人。但是,倘若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贾岛的行为举止是不是有点异乎寻常呢?一个人骑在毛驴上神经质地手舞足蹈,已经够滑稽的了。而为了吟妥一个字,居然对鸣锣喝道的仪仗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是不可思议。偏巧,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贾岛身上不只发生了一次,据说他在吟“落叶满长安”这句诗时,又以同样的方式唐突了大官刘栖楚,被关了整整一夜。
除此以外,贾岛还有不少古怪的举动令人侧目。据说每逢除夕,他总要取来一年的诗作,置于桌上,祭以酒肉,然后恭恭敬敬地焚香磕头,祝曰:“劳吾精神,以是补之。”可见贾岛实在是个颇具荒诞色彩的人物。而这种荒诞色彩既不表现为才华横溢的放荡,也不表现为愤世嫉俗的佯狂,只是以它独特的神经质的举动来宣泄内心的某种欲念。
二、青竹未生翼
唐代大历、建中之际,伴随着政治舞台的冷落寂寞,诗坛上也弥漫着一种萧瑟之气。盛唐时期的一大批巨星已经先后陨落,昔日那种群星璀璨的景象已不复可见,给人留下了“世无英雄”的感叹。当时的一些诗坛名流,虽然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曾令名远播、声誉卓著,但如果把他们置于唐诗发展的历史长河之中,就只能算作二三流了。然而,在当时业已出世或行将出世的下一代中间,却是藏龙卧虎的另一番景象。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李贺……当然还有本文的主角贾岛,他们都将在即将到来的元和时代先后登场,合演一幕毫不逊色于盛唐的诗剧。
贾岛于大历十四年(779)出生在范阳(今北京一带)一个平民家庭里。那一年韩愈才十二岁,白居易和刘禹锡都是八岁,柳宗元七岁,元稹刚出世,而李贺则要再过十二年才降生人间。这么一些文学巨人聚于一代,固然能使文坛增光添色,但竞争的激烈程度也足以使厕身其间的人们感到压抑。而在上述这些人中间,贾岛各方面的条件最差,因此压抑感也就最大,这对于他畸形性格的发展和僻涩诗风的形成,有着巨大影响。
贾岛的出身地范阳,在当时属于边防僻远之地。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正是从这里起兵叛唐。从此以后,此地先后为李怀仙、朱希彩、朱泚、刘济等军阀所割据。这种半封建状态,使贾岛早年行踪不得而知。或传曾为僧,名无本。但在贾岛诗作及其他有关史料中,却没有留下一点确凿的证据。看来,他在故乡的所作所为只能是个谜了。但是唐人素重地望的观念,却使“生于僻地”成了贾岛心理上的一道阴影。在贾岛的诗集中,有几首诗写得十分慷慨激烈,与他的总体风格很不协调。如《剑客》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很有些燕赵悲歌的情趣。再有《易水怀古》及《听乐山人弹易水》两首诗,歌颂了荆轲、乐毅两位古代燕地的英雄。贾岛写这类诗歌的真正意图,即是对地望偏见的一种抗争。但是这种抗争是多么的无力,乃至连自己都不能被说服。所以在他的另外一些诗作中,就一再称自己为“北客”,谦恭之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自卑,有时竟会情不自禁地吟出“游子喜乡远,非吾忆归庐”的句子来。贾岛离开故土,第一次到长安,大约是在贞元末元和初,除了一次短暂的回归之外,此后就再没有重返故里,直至客死他乡。其间尽管有着各种各样原因,但对地处僻远的故土不那么留恋恐怕是主要的。
贾岛从僻远之地来到长安时,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人都已成名,甚至比他小十三岁的李贺也已崭露头角。而贾岛还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无名之辈。作为同代人,他当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或许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平,但更多的是初涉繁华之地的胆怯与压抑。这可以从他自己的诗作中看出征候。以他写于贞元末的《寄柳舍人宗元》诗为例:“格与功俱造,何人意不降?一宵三梦柳,孤泊九秋江。擢第名重列,冲关字几双?誓为仙者仆,侧执驭风幢。”诗中与倍加赞美的柳宗元相映衬的,是自己的一副可怜相。在这里,贾岛并非为求攀附故作谦辞,而确实是被柳宗元当时的显赫声势折服了。在自己的诗作中赞美别人,本是常有的事情,如韩愈就曾对孟郊、贾岛、张籍等人极力赞扬,以致今人读来觉得不无夸大失实之嫌。但对韩愈来说,有时里面却包含着一层奖掖后进的意思。这与贾岛的同类诗歌是完全不同的。正如上面这首诗那样,贾岛在赞美别人的时候,总带着一种自愧弗如的谦恭心情。换句话说,韩愈在赞美别人时,取的是俯视的态势,而贾岛则是仰视的态势。这就十分明显地反映了两者的不同心理。
如果说地处僻远给贾岛的心理蒙上了一层阴影的话,那么他那低微的出身,更是套在他头上的沉重枷锁。按照贾岛的好友苏绛所撰《贾公墓铭》,范阳贾氏从贾岛的高祖以来就无一人为官,可说是个彻底的布衣之家,这在崇尚门第的唐代社会里,实在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情。他唯一能够勉强攀附的,竟是与他相隔千年之遥的贾谊。这是多么的虚无飘渺,以至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实惠。在这一点上他连命运多舛的李贺都不如。尽管这样,他还是喜欢把这位远祖挂在嘴边,希望大家能把自己同贾谊联系起来,从而对他另眼相看。他在《玩月》诗中云:“寒月破东北,贾生立西南。”在当时,“贾生”实际上早已成了贾谊的代名词,而贾岛自称“贾生”,其间的比附之意甚明。而在另一首《颂德上贾常侍》诗中,则表现得更为明白:“自顾此身无所立,恭谈祖德朵颐开。”在进身无望、前途黯淡的时候,想起祖先的功德,总算给自己带来了一点精神上的慰藉。而这种慰藉也正是对自卑心理的一种补偿。看来这种补偿对贾岛自身是非常需要的,也是有效的。正因为如此,他也常常喜欢给别人攀上一位显赫的远祖,如在《送汲鹏》诗中,就为汲鹏搬出了汉代名臣汲黯。在《听乐山人弹易水》中,又把乐山人称作“燕将玄孙”,这里的燕将当指乐毅无疑。然而这种类似精神胜利法的做派,毕竟只能让人陶醉一时,对彻底医治贾岛身上自卑、压抑的顽症是无补的。
贾岛自卑、压抑心理的产生,还有着自身天赋条件方面的原因。与贾岛同时代的那些大诗人,差不多都有早慧的记载。如韩愈,就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典型,他三岁即成孤儿,又随堂兄远谪岭南。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中,从小自习读书,每天要记数千字的笔记,打下坚实的基础,成人以后“尽能通六经百家学”。柳宗元也是从小“精敏绝伦”,“一时辈行推仰”。白居易、李贺可能更是天才,有关他们的早慧传说也更多,更富有传奇性。而在这方面,贾岛显然是稍逊一筹的。司空图曾说:“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置才,亦为体之不备也。”对于贾岛的苦吟,我们似乎也应该从这方面去了解它的形成。古往今来,吟诗之苦莫过于贾岛。
范曾绘《贾岛夜吟图》
他在《送无可上人》诗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下面,注了这样一首小诗:“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二句需吟三年,当然有所夸张,但其诗思的滞缓、炼字的艰辛,毕竟是事实。由于只注重字句的锻炼,缺乏理念的力量,因此有时也会闹出一些笑话来,如他的《哭柏岩和尚》诗中有两句自己引为得意的诗句:“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就被当时人讥讽为“烧杀活和尚”。
三、借得孤鹤骑
应该说贾岛在唐诗发展中有着较高的地位,这种地位的取得,主要在于他开了晚唐一代诗风。有趣的是,他的这种独特诗风的形成,恰恰是得力于埋藏在他心理深层的自卑压抑感。前人说他“生李杜之后,避千门万户之广衢,走羊肠鸟道之仄径”(许印芳《诗法萃编》),这个“避”字说得极为有理。在元和诗坛上,五言古诗有韩愈孟郊,乐府歌行有元白李贺,七言近体有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诗人高踞其上,贾岛要与他们争奇斗胜是难乎其难的。而更重要的是,贾岛并不具备与强手对抗的心理素质。这从他写给孟郊、张籍等人的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投张太祝》诗中说:“有子不敢和,一听千叹嗟。”《投孟郊》诗中又说:“余求履其迹,君曰可但攻。啜波肠易饱,揖险神难从。”对这些,我们都不应把它简单地看作谦逊。
似乎是天助贾岛,元和诗坛的大家们竟无一人专注于五律的创作,这就给贾岛提供了机会,使他得以避入五律一路,并最终有所建树。在诗歌风格方面,那种僻涩的情调也最能表现他的压抑心理。因为僻涩诗风的最基本特征,就在于它的格局窄小,给人一种局促之感,这与贾岛的心理特征是一致的。
(明)徐渭《驴背吟诗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大约在贞元末元和初,贾岛怀着企求进身的愿望来到长安,按照当时的风尚,开始了投谒名流的活动。初到长安,他的心情是惴惴不安的,因为他对自己的前途并无足够的信心。这从他的《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袖有新成诗,欲见张韩老。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仰望青冥天,云雪压我脑。失却终南山,惆怅满怀抱。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地祇闻此语,突出惊我倒。”在这首诗中,贾岛运用象征手法,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诗中的“青竹”,应是所谓“得道”的凭借物,这里象征着他的“新成诗”。所谓“未生翼”,正说明对自己的作品能否得到名流的赏识,竟连一点信心都没有。因此在那吉凶未卜的万里道上一步步踯躅而行,抬头张望,灰蒙蒙天空中云雪弥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这种沉重的压抑感正是来自心中的胆怯。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云雪”也越来越浓,终于遮蔽了终南山,使自己失却了追求的目标,留下的是无限惆怅与惶恐。在这时,他仿佛变成了一棵随风飘荡的小草,只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这种初涉繁华之地的胆怯心理,乃是人之常情,只是在贾岛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罢了。在这期间,贾岛投谒了不少名流,如孟郊、张籍,韩愈、柳宗元、元稹、李益、令狐绹、刘栖楚、庞严等人,竟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那别具一格的僻涩诗风尤其得到韩愈、孟郊、张籍等人的赏识,很快在长安的知识层中站稳了脚跟。看来,他在“居大不易”的长安立足并未遇到多大困难。这一阶段,可能是贾岛一生中最光明的时刻。原先的那种自卑、压抑感,似乎已经一扫而光,在他眼前展示的,是一片灿烂的景象。他的一首《游仙》诗,就集中体现了这样一种心情:“借得孤鹤骑,高近金乌飞。掬河洗老貌,照月生光辉。天中鹤路直,天尽鹤一息。归来不骑鹤,身自有羽翼。若人无仙骨,芝朮无烦食。”在这里,他仿佛第一次发现了自身的力量,企求进身的欲望也空前地强烈起来了。
四、下第只空囊
然而,结果却是惊人的糟糕,贾岛在功名场中搏击三十余年,到头来竟然一再碰壁。这个打击对贾岛来说的确是致命的,它直接导致了贾岛性格的畸变。请看他的《下第》诗写得多么凄惨:“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他的心情慢慢地变得消沉起来,原先已经埋入深层的自卑心理又复萌了。但是这种复萌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用狂狷乖张的举动取代了以前的胆怯惶恐。从表面上看二者似乎截然相反,但却同样是基于一种自卑压抑的心理状态。
贾岛屡试不第,原因恐怕是多方面的,但主要还是他自身的问题。他出身卑微,才思不敏而又不善程式,最直接地导致了他的失败。久而久之,贾岛的心情变得狂躁起来,据《唐摭言》记载,他每天都要折迭一张纸,到处求人说:“原夫之辈,乞一联,乞一联!”“原夫之辈”,是指善写应试文章的人,因为按应试文章的程式,常用“原夫”二字发语。这里不难看出,贾岛对于考试的自信力已经濒临崩溃了,而他的行为举止,似乎也有些神经质起来。在这期间,贾岛的性格变异是明显的。
有迹象表明,贾岛年轻时的性格倾向是内向的,沉稳的,有时又有些多愁善感。他是一位书法家,善写“八分书”,据欧阳修《集古录》记载,曾有所书《紫极宫碑》传于当世。所谓八分书,当属隶书。隶书笔势凝重,规矩甚严;贾岛选攻隶书,与他的性格倾向恐怕不无关系。
在诗歌创作中,贾岛擅长五言,本集中三百七十余首诗,五言就有三百首,而他的七言全为律绝,没有一首古体歌行。五言尚内蕴,律绝重规矩,这也同样反映出贾岛的性格倾向来。苏东坡的“郊寒岛瘦”、严羽的“虫吟”之说,实际上都形象地勾勒了贾岛的性格特征。
但是在遭受多次打击后,他的性格开始发生了畸变。有时候他变得更为消沉,在消沉中对自己所作所为进行冷静的反思:“仆本胡为者?衔肩贡客集。茫然九州内,譬如一锥立。”(《重酬姚少府》)他认识到:“浮华岂我事,日月徒蹉跎。”(《寓兴》)经常混迹山寺野观之中,不时闪现出逃避世俗困扰的念头,这个时候他是最清醒的,但有时候他又变得狂躁异常,富有挑衅性,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和他作对。这时,诗歌就成了他发泄不平的工具。在《送沈秀才下第东归》诗中,他痛斥了科场的不公,对士风的不正也作了尖锐的抨击,其言辞的激烈程度是少有的:“曲言恶者谁?悦耳如弹丝。直言好者谁?刺耳如长锥。”“毁出嫉夫口,腾入礼部闱。下第子不耻,遗才人耻之!”可见诗人在吟诵这些句子时,情绪是多么的激动。另据《唐诗纪事》记载,长庆二年,贾岛曾与平曾等十人同时被逐出举场,称为“举场十恶”,究竟何事被逐,不得而知,但总有些越出常规的举动,则是可以肯定的。再有一个传说也颇能反映贾岛性格上的这种畸变:当时的宰相裴度曾经在长安兴化里兴建过一幢豪华的住宅,贾岛落第归来途经此地,见状大怒,立即题诗一首:“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这首诗的确写得颇为尖刻,也很有力度。如果没有情感上超常的强烈冲动,对贾岛而言,是绝对写不出这类诗歌的。贾岛三十年来的奋斗目标,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跃登龙门,出人头地。但是接二连三的挫折,使这个目标变成了永远摘不到的葡萄,于是就对达到了这个目标的人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嫉妒与反感。正如他在《病蝉》诗中,把那些公卿贵人统统比作想要加害于己的黄雀鸢鸟一样。
贾岛的这些行为举动,都是建立在对功名前途感到绝望这个基础之上的,因此,不管消沉也好,狂狷也好,都是信心不足的表现,归根到底,是他从小就形成的自卑心理在作祟。
在贾岛的诗作中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主题,就是极写穷苦之态。从艺术上说这部分诗是贾岛写得最为成功的,它在意境上新奇僻涩,在形象上骇人心目,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贾岛的一些名句多出于这类诗。如“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所食类病马,动影似移岳”;“常恐滴泪多,自损两目辉。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羁旅复经冬,瓢空盎亦空。泪流寒枕上,迹绝旧山中”。这类诗句往往极易引起失意之人的共鸣。
从贾岛的这类诗作看,他的生活大概是比较清贫的,但恐怕还不至于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据张籍、王建赠给贾岛的诗作看,他在长安居住时尚有僮仆使唤,并且多次以长安为中心出外旅行,先后到过蒲州、绛州(山西省)、襄阳、荆州(湖北省)、汴州、光州(河南省)、杭州(浙江省)等地。如果没有足够的盘缠,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对这类诗就不能简单地看作是生活的写实。贾岛之所以极写穷苦之态,实际是对自身自卑心理的一种宣泄。在这些诗中,作者显得多么弱小可怜,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在险恶环境中听任摆布而毫无反抗能力的弱者。而这,正是隐藏在狂狷外衣里的真实的贾岛。因此,这类诗中具体形象的象征意义是应当研究的。如贾岛曾经不下数十次地描写过井,有时,在寒风凛冽中去井边汲水,有时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井边,向里张望,有时又用短短的绳子去打深井里的甘泉,结果当然令人失望。此类描写就很值得注意。不难看出,贾岛笔下的井,是带有象征意义的。井很小,但很深。人要靠井生活,而井中所映现的事物有时又是那么虚幻。因此井是对自己的一种羁绊,但同时又是一种希望。这里所反映的,正是贾岛对生活、对前途充满矛盾的心理状态。
贾岛旅居长安三十余年,在科场中屡遭失败而没有造成精神上的最终崩溃,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的性格畸变。因为他那种狂狷的举动使郁结在心中的愤懑能够不断地得到宣泄,从而保持了心理上的平衡。另一方面,作为对得不到的和失去的东西的补偿,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去,不仅从中得到了乐趣,并且取得了始料不及的成功。
贾岛之所以选择诗歌创作并把它作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同韩愈等人的鼓励有着很大关系。韩愈对贾岛诗歌的评价很高,他曾称赞说:“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这种热情而积极的评价,对于信心不足的贾岛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巨大的鼓舞。贾岛自元和初年与韩愈相识以来关系十分融洽,他们长期保持着书信往来,直到韩愈逝世的当年,两人还一起在南溪泛舟游玩。可见他们的友谊是自始至终的。这不光因为韩愈是文坛名流,是贾岛所要攀附的对象,更重要的是,韩愈对贾岛来说自有一番知遇之恩。贾岛初到长安时投谒过许多名流,但真正受到赏识结为朋友的,只有韩愈、孟郊、张籍三人。其中孟郊长贾岛三十余年,可说是忘年之交了。这说明,贾岛与所谓韩孟诗派在艺术趣味上颇为接近,因此在感情上也就比较容易融洽,而与其他诗人如柳宗元、元稹等人就建立不起这种友情来。他曾向元稹两次投谒,诗中攀附之意十分明白,但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响应。这大概也同二者的诗歌趣味截然不同有些关系吧?
贾岛爱诗简直到了风魔的程度。他在《戏赠友人》诗中称:“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作诗更成了他的一切。我们不难想见,贾岛吟诗时那种神经质的冲动,为此姚合曾经说他“狂发吟如哭”。对于一个愁肠百结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极好的解脱。
李可染《苦吟图》
另外,贾岛还常常喜欢在诗中描写自己作诗时的苦状窘态,一再声称自己是苦吟诗人。这固然是与时代风尚有关,但贾岛之善写苦吟,恐怕还是另有原因的。从主观上讲,这无异是在向人们宣布,我的这些诗歌绝不是粗制滥造的劣作,而是呕心沥血的精品。这就很自然地抬高了作品的身价。同时,这也是贾岛爱诗甚于爱己的结果。从客观上讲,强调苦吟对于纠正元白诗尚轻浅的流弊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它教育人们作诗是一种十分艰辛的劳动,绝不是可以凭借小聪明粗制滥造的。
五、归吏封宵钥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贾岛已是五十九岁的老人了,他在科举场中一无所成,在诗坛上的名气却越来越大。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青年诗人,“贾岛诗派”已经初具规模,声势之盛,在有唐一代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了。这种奇特现象的形成,主要还得从心理方面去寻找原因。首先,在政治上晚唐是个沉闷压抑的时代,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感受最为强烈。而贾岛诗中那种怨愤不平、自我感伤以及对穷苦生活的描写,本身就充满着沉闷压抑感,这就极易引起大家的共鸣。其二,唐代科举甚严,一科及第者仅三十名左右。加上试卷并不糊名,“开后门”的现象十分严重,那些落第举子的怨气也就特别大。贾岛的年龄、声望以及在科场中的经历,倒使他成了落第者心目中的英雄,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其三,贾岛的诗歌成就主要不凭超群的才气与博洽的学识,而是通过苦吟获得的。如李白之才气、韩愈之学力、李贺之聪慧,对于绝大部分诗人来说毕竟可望而不可及,因此他们就很自然地找到了贾岛作为榜样,而入于苦吟一路。贾岛所具备的上述三大优势,竟是他自己所始料不及的,这是多么有趣的补偿啊!
就在这一年,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在功名场中搏击三十余年,始终没有捞到一官半职,却在一次意外事件之后,引起了朝廷的注意,结果解褐责授遂州长江县(今四川蓬溪县)主簿,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那么在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呢?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但传说却不少。如说唐宣宗曾经微服出游,来到贾岛所住的寺院,从桌上拿起贾岛的诗卷来看。贾岛并不认识他,但见来者衣着华丽,心中很是不快,便抢上一步夺过诗卷轻蔑地骂道:“郎君鲜醲自是,何会此耶?”宣宗自讨没趣,只得下楼而去,不久贾岛便被谪往长江县。对于这个传说许多学者不屑一顾,因为贾岛被贬事在开成年间,而开成是文宗的年号,至大中元年(847)宣宗登基时贾岛已死。但宣宗虽继位于文宗、武宗之后,却是宪宗之子,论辈分还是文、武的叔父。其实贾岛在开成年间得罪这么一位皇叔,还是完全可能的。况且在晚唐人的诗作中就有“夺卷忤宣宗”之类的句子,因此也不应轻易地指其为虚妄。贾岛看到衣着华丽的权贵,就表现出一种病态的敌视,这也符合他当时的性格特征。与这个传说有所不同的是一些正史的记载,如《新唐书》就说他是因罹“飞谤”而遭贬的。至于遭受了什么样的“飞谤”,却全无消息。苏绛《墓铭》则称贾岛“片云独鹤,高步物表,长沙裁贬,事略同焉”。把他的受谪同贾谊的遭贬并提,大概是因为贾岛故作孤傲狂狷,以致遭来飞谤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事件对贾岛来说很是冤枉,乃至他的出任长江主簿,也被称作“无官受谪”。姚合曾有《寄贾岛时任普州司仓》一诗,中云:“长沙事可悲,普掾罪谁知。千载人空尽,一家冤不移。”同样把贾谊与贾岛联系了起来。但最为贾岛鸣不平的,还是贾岛诗派的那些诗人们,这当然是很可以理解的。因为贾岛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如同佛祖。诗人李洞就曾经专门铸了贾岛的铜像,口念“贾岛佛”,事之如神。
但最重要的还是贾岛本人的心情如何。诚然,他在出任长江主簿以后,在诗中讲了不少牢骚话,一再声称自己是“逐客”、“迁人”,甚至还寄诗令狐绹要求为自己“朝分是与非”。但这些只是面上的一些说法,因为从内心来说,他未必不感到这是一件有得有失的事情。一方面,由于唐人素重地望,因此京城对他们来说更是一块宝地。一般人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是很不容易的。白居易初到长安,顾况就曾开过“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玩笑。而贾岛在长安苦心经营三十余年,不仅站稳了脚跟,并且在文化界有了不小的影响,他的周围也已聚集起一批崇拜者。现在要他离开长安,到僻远之地去当一名小官,这自然可算是“失”了。但另一方面,贾岛三十余年奋斗,无非是想要脱掉这一身白衣,现在能够释褐,毕竟是仕途的开始。况且,按唐代惯例,进士及第并不能得官,必须在吏部再试宏词拔萃入等,方可授以尉簿之类的小官。从这一点来看,又似乎是“得”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他发了不少牢骚,但对公务还是很卖力气的。苏绛《墓铭》说他“三年在任,卷不释手”,从行文来看,这里的“卷”当指公文之类。贾岛在诗中也有“归吏封宵钥”之句,说明他有时工作得很晚才回家。因此到了开成五年(840),秩满即升任普州司仓参军。官阶也由从九品上升为正八品下。贾岛踏入仕途之后,总的来说,心里是比较平静的。工作之余,读读佛经,与一二知己开怀畅饮,过去那种愤懑不平以及穷苦之态在他的诗里已不复可见。苏绛是贾岛晚年的朋友,对贾岛为官后的情况应该比较了解,他在《墓铭》中称:“诸侯待以宾礼。性和茂,未尝评人之是非。况不食荤血,风骨自清。念持金偈,真搜至理。”种种迹象表明,贾岛的晚年生活是比较平稳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解褐责授”这个事件把贾岛从畸变的性格中解脱了出来。
唐武宗会昌三年(843)七月二十八日,六十五岁的贾岛因吃牛肉得疾,死于官舍之内。明年三月十七日,夫人刘氏按照贾岛的遗愿,将其迁葬于安岳县移风乡的南岗上。安岳县地属普州,今属四川。现在全国有多处贾岛墓,在他的故乡即有四座之多,这些都是不足凭信的。有人说贾岛死后可能归葬故里,但事实上贾岛并无子息,而晚唐五代的不少诗人都曾到蜀地去凭吊过贾岛墓,其时贾妻刘氏当亦去世,因此“归葬”之事是无从谈起的。尤为重要的是,迁葬安岳乃是贾岛的遗愿,这说明他还是乐于安息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这对他晚年的心情比较平静愉快,也是一个佐证。
今四川安岳县安泉山贾岛墓前的瘦诗亭和李洞碑
当然,对于晚唐贾岛派的众多诗人来说,他们所要效法的并不是晚年心境趋于平和的贾岛,而是胸中充满压抑不平、行为狂狷乖张的贾岛。他们所要继承的是贾岛“二句三年得”的苦吟精神,这样,就使贾岛诗派也蒙上了一层畸零的色彩。
他们都喜欢在自己的诗中极言作诗之苦,如“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之类,读来使人心惊肉跳。他们又都喜欢在自己的诗中极言穷苦之态,如“颓篱里人度,败壁邻灯入”、“瓮头寒绝酒,灶额冷无烟”之类,简直比贾岛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的行为有时也怪得有点不可思议。如李洞,每天口念“贾岛佛”,达一千遍之多。他手录岛诗到处送人,并且叮咛再四:“此无异佛经,归,当焚香拜之。”又如唐求,平日作诗,即把诗稿捻成圆丸,放在大瓢之中。后来生病了,就把大瓢投入锦江,祝曰:“此瓢倘不沦没,得之者方知我苦心耳!”这些都说明,贾岛作为一代诗人,影响竟是如此的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