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上天是公平的,
尽管他如匆匆而逝的繁花,
在人世间停留短短二十六载,
却让后世人念念不忘。
什么是传奇?
沉埋的剑,光华却溢满人间!
他“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风采逼人,宛如天之骄子,却不谙人情世故,在短短二十几载的人生里吃尽了苦头。
他少年上书献策,经世致用,被惊为神童,受到皇子器重,却不懂“伴君如伴虎”——统治者只需要忠心耿耿、死而后已的死士,不需要越雷池、狂傲不羁的耀阳星辰。
他本该一路高歌,冲击九重天遨游繁华人间,却在风华正茂之时,仿若响彻霄汉的天籁,势头正盛之时,戛然而止,令人扼腕叹息。
这样的人,“天才”二字已是谦辞,他如流星划过,却偏要告诉人们,什么是永恒。
他的一生从一而始,从一而终,他从容地为自己刻下墓志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他无需标榜自己,他本身就是耀眼的代名词。
王勃,字子安,“初唐四杰”之冠,用26岁的生命长度,活出了千年不朽的文化宽度。
公元676年的大唐,有一颗夺目的明星陨落了。
海是浩瀚无边的,拥有无穷膂力;王勃就像一粒孤舟,一个浪头就可以把他吞噬。也许他这样的人已不属于尘土,他和上天较量,和神秘莫测的“命运”搏击。
只要海还在,王勃的魂就不会灭,他的坟不在掩盖的石碑之下,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
他瞑目了吗?他是否想到有一天竟会这样的死去?
而在不久之前,他刚刚写了传唱千古的《滕王阁序》,也该无憾了吧?
他这次渡海,本是去交趾探望父亲的,路过南昌的时候,正赶上都督阎伯屿重修滕王阁,于重阳佳节大宴宾客。
古时文人的宴席,不是吃饭喝酒那么简单,作诗写文那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给滕王阁这样的地标性建筑“剪彩”的盛宴,一篇出色的文章说不定会让作者名垂千古。
宴会主人阎都督想让他女婿当那个名垂千古的人,与会者也都心知肚明。于是在阎都督请大家写作的时候,他们纷纷推辞。
“剧本”本该完美,如果没有王勃。
学霸王勃从不知道什么是谦虚,什么是礼貌性的推让,能写,为什么不写?
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令阎伯屿咬牙切齿,又不好发作,只能让他写。
王勃写文章,从不绞尽脑汁,从不优柔寡断,下笔就是千言,而且一字不改,“推敲”这样的动作,与他无缘。他胸中仿佛贮藏着一片墨香大海,随意流淌出来,涓滴都是锦绣华章。
事物变幻莫测,永恒难临凡胎,情至深处,往往千言万语。当王勃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现世时,阎公惊为天人。什么身份,什么面子,这时早就抛到九霄云外,赶忙出来“正视”这位绝顶奇才,溢美之词纷纷而至,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完全忘了之前是何作态。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总是无意推使自己于风口浪尖,心思缜密之人,难免束手束脚,而他王子安一定要活得潇洒肆意,活出个“重峦叠嶂,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既然永恒难在,那就活得尽兴一些,任性一些!
历史的车轮向前转,生存之道却总是大同小异。王勃不懂得隐藏自己的锋芒,光芒万丈势必会招来妒忌。
作为初唐四杰之冠的王勃,系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隋末大儒王通,叔祖父是写过“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王绩,父亲、哥哥在当时都有文名,王勃和他的两个哥哥被杜易简(杜审言的族兄,杜甫的伯祖父)称为“三珠树”。
那是《山海经》里的一种珍贵树木——“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现在我们看到“9岁神童参加高考”之类的新闻都会忍不住感叹一下人家的人生开了外挂,而王勃的人生,大概是开了传说中的“主角光环”。
六岁,我们还在学汉语拼音的时候,王勃就写得一手好文章;
九岁,我们还在“阅读并背诵全文”的时候,王勃写了《指瑕》一书,专门指出颜师古注《汉书》的谬误,相当于一个小学生给大学教授挑毛病,还写成了书;
十岁通六经、十一岁跟随名医曹元学医、十五岁上书宰相、十六岁时向高宗献《乾元殿颂》、十七岁就中了举......
王勃一路进击,可谓顺风顺水。然而老天总是不会一直眷顾他,当了十七年主角,正式进入官场后,他终于遇到了“拦路虎”。
当时流行一种斗鸡游戏,皇子之间也经常以斗鸡玩乐。
一次沛王李贤与英王李哲斗鸡,王勃一时玩心大起,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示自己的才华,于是写了篇《檄英王鸡文》来助兴。一时之间,上下争先讨论,王勃无异成了焦点。檄文乃是一种声讨文章,政治意味颇浓,王勃以为大展了拳脚,其实是招来祸端。
此文传到唐高宗手中,龙颜大怒,直叹:“歪才!歪才!”。
要知道,当年王勃写《乾元殿赋》的时候,唐高宗可是连呼“奇才!奇才!”的。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在唐高宗看来,王勃此文有挑拨离间的嫌疑。朝廷里明争暗斗的事太多了,即使是亲兄弟,在利益面前同样要划清界限。此事如此敏感,一不注意便兵戎相向,难怪皇帝恼火。
而王勃此举,可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个外人参合进宫廷里的是是非非,势必会引火烧身。唐朝初期的皇族,为争夺权位兄弟相残;现任皇帝也怕了,怕一个不慎兄弟之间内斗相残。
如此,王勃被赶出沛王府也就顺理成章了。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仕途之路,就这样在半路夭折。
前路漫漫,何处是归途?
王勃不懂,或者是不屑懂,官场水深深如海底针,光有才情是不足以立足的。
王勃曾经向往求医问道的生活,而听说虢州盛产草药,便想在虢州谋个一官半职。
在此期间,与好友杜镜分别,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在诗的国度,有什么比得上赠诗更富情谊呢。说起赠别诗,如果没有《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如果没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定是个千古遗憾——既有离别的惺惺相惜,又一扫低沉之气: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在任参军期间也曾惬意过,所谓“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累了倦了,山水之间才是栖身的净地。
王勃总归不属于浑浊的官场,乡野、诗文才是他的归宿。一次出游,一派春日盎然的景象,真是人间胜境!王勃诗兴大发,挥笔写下:
烟霞春旦赏,松竹故年心。
断山疑画障,县溜泻鸣琴。
草遍南亭合,花开北院深。
闲居饶酒赋,随兴欲抽簪。
——《郊园即事》
王勃是累了,看到烟霞与春光交融,松树和竹子伸展的绿,仿佛是新生的自我;断裂的山崖,仿佛一副动态的画卷,悬崖上飞出的泉水,奏出了悦耳的琴音。
何不弃官归隐?如果此刻有酒,我愿醉成孤仙!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了罪,来到王勃家请求避难,王勃出于仗义藏匿了曹达。
王勃后来左思后想,越想越不安,私自窝藏罪犯可是个不小的罪名。为避免引火烧身只好把曹达杀了,不料却走漏了风声,说是曹达就藏于王勃府中。王勃一下子就锒铛入狱,还被判了死罪。
这件事在历史上是一个谜,有人怀疑曹达案乃出自同僚设计陷害,并非没有道理。王勃自幼便担负“天才”二字,无数光环加身,再加上性情豪迈、恃才傲物,难免为同僚所妒。
王勃此次真是万念俱灰,屡次遭受打击,想来也心生倦意,这次的危机却是前所未有。
末日感袭来,往事历历在目,有喜有悲,所谓官场,所谓锦绣前程,真是步步囚牢。
幸亏这时赶上了朝廷大赦,免了一死,但其父也遭受牵连,被贬到万里之外的荒蛮之地交趾。王勃对父亲是充满愧疚的,他不愿因为自己的放荡不羁而连累了父亲,在《上百里昌言疏》,罪责之情溢于言表。
王勃的仕途至此宣告终结,也好,花开花落花败,不如飞谢满天,自由自在地畅游。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人不就像花一样吗,开得绚烂、开得尽兴才是心之所向,而不是栽于盆里、摆在庭院之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
心境一打开,仿佛醍醐灌顶: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绿叶青跗映丹萼,与君裴回上金阁。
影拂妆阶玳瑁筵,香飘舞馆茱萸幕。
落花飞,燎乱入中帷。
落花春正满,春人归不归。
落花度,氛氲绕高树。
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顾。
绮阁青台静且闲,罗袂红巾复往还。
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
试复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间。
与君落花院,台上起双鬟。
花尽管开得繁盛,终有魂归大地时,我的青春啊,也像飞鸟一样不回头,我何不住在落花之中。
一片落在落中的叶子,一片叹息只剩深呼吸,把时光变慢,畅游于落花之间,岂不快哉!
王勃一生渴望投笔从戎,却“无路请缨”,一生与诗文相伴,摆脱了颓废绮丽的风气,“长风一振,众荫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开一代之风。
而王勃的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谜团:意外淹死?抑或投海自杀?
我们不愿意相信后边的那个猜测,王勃并不是怯懦的人,需要用死亡来了结一切。实际上他是畅达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相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所以,我们看到的比较权威的记载,总是这样的——“渡南海,落水惊悸而死。”
王勃为诗为文之魂,本可以再创辉煌,不料天妒英才。于是他死后还有诸多传说。
传说人们路过王勃葬海之地,隐隐约约可听到海上飘来吟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声音。那是王勃在反复吟诵,反复在彰显他的魂,他一生的得意。
曾经有个秀才高声喊道:“虽然你这句写得非常好,可是还不够精炼,如果把‘与’和‘共’二字去掉,不就简洁多了。”
王勃不屑于回复,海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对于王勃来说,《滕王阁序》是宿命,更是自我的超越;是一生的浓缩。
对于凡夫俗子来说,一生当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吃喝不愁,闲时叹一叹气,晒一晒日光浴;懒时可以放下一切,眺望一下诗与远方,再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正是这样的奢侈,才让人误以为款待了大好时光!
王勃有才有志有勇气,可时运不济啊,无路请缨,又有谁专为他设榻,可以活跃于英杰之间,快意恩仇。
他只有不断地写,不断地赠别,不断地激涌胸海的浪潮。
就像仓央嘉措——他有抱负,可是却只能像小鸡似的被圈于安全的围栏;他想造福他的子民,怎么可以安心学经论道?
所以仓央嘉措说:“一些人被另一些人用旧了,也只能在酒色中辉煌地度日,唯独那个努力不幸的人,却依然幸运地一步步死去。”
是的,知音难觅,纵然写出了锦绣华章,也只能独享。如果无人懂,不如在沉默中度日。
故而,王勃在绚烂之处戛然而止,却回音不绝。
没有衰朽的老年,没有油腻的中年,王勃永远活在他二十六岁的青春岁月里。
朝气蓬勃的“美”蔓延至每一个朝圣诗意的灵魂。这些灵魂如秋叶一般,风至,轻轻飞扬。
闭上眼睛,他未完结的一生仍在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