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虽高,但王勃的才气比滕王阁更高;赣江虽长,但王勃的名声比赣江更长。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就是文化,就是永恒。----运涛涛
五月的长安,皇城巍峨,街市繁华,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唐朝的阳光澄净而耀眼。宫墙、高塔、街道、白马、纵横的车辇,流动的人群,都蒙着一层淡淡光晕,仿佛某种虚幻的存在。繁茂的枝叶簇拥着挤出院墙,在风中轻舞,招摇着太平盛世的堂皇,也招摇着院落主人的得意和荣宠。
这一切,在年轻的诗人眼里,犹如一把尖刀,绞得内心隐隐生痛。
他没有想到,命运的捉弄,生命的疼痛,竟来得如此汹涌。
这一年,是公元668年。大唐朝廷酝酿已久的辽东征战捷报频传,举国上下人心振奋,上至权贵卿相,下至庶民百姓,每个人内心似乎都涌动着一股激流。王师凯旋,天下太平,玉宇澄清,从来都是这个古老国度亿万黎民的心愿。文人士子们更是多了几分怀想,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跻身朝堂,成就功名。就在此时,踌躇满志的诗人却要被迫离开帝京,离开这座无数人梦想的都市。
不见长安使人愁。带着愁苦离开的诗人,选择了遥远艰险的巴蜀之地。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线。皇帝在盛怒之下将他逐出沛王府,是否同时发出了将其贬往巴蜀的敕命,没有明确的记载。我宁愿相信,这是诗人突遭挫折后的一种自我放逐。因为山水路途的艰险,也许能冲刷仕途受挫所形成的郁结。因为在蜀州,有他的天涯知己杜少府。
诗人的名字,叫王勃,朋友们喜欢直呼其字,子安兄。
在长安,王勃是家喻户晓的名人,王府侍读,少年才俊,意气风流,慷慨于君侯之列,一时羡煞多少文人。
这不仅仅因为他的家世。作为豪门望族的子弟,王勃显然以自己的出身为荣,世代书香门第,英才辈出,“以儒辅仁,述作存者八代矣”。王勃的祖父王通,是一代大儒,“文中子”的名号和功绩,直追先秦诸子。叔祖王绩也是享誉四方的诗人,一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盛传一时。王家的祖先们“立经陈训,删书定礼,扬魁梧之风,树清白之业,使吾徒子孙有所取也。”
想起先人,王勃是自豪的。
更重要的是,被服家业、沾濡庭训的王勃,经过二十多年的切磋琢磨,战兢惕厉,已经熟读经史,三教兼修,诗词歌赋皆有造诣,很小就有神童之名。十四岁的时候,王勃借太常伯刘祥道巡行风俗之机,大胆上书,洋洋洒洒,慨然自陈。
无疑,刘祥道成了王勃的伯乐。通过他的表荐,王勃顺利地成为“朝散郎”,尽管这个郞官不理政事,但由此获得了走向仕途的阶梯,便意味着前程似锦。那时的王勃,在外人看来,才气运气都有了。就是王勃本人,也是一副年少得志的口吻:“仆生三十祀,有志十数年。上策做神仙,下策得富贵。”
这其实只是王勃的一种自况,以其当时的人生履历和心迹流露来看,未必真心,比起“做神仙”来,“图富贵”的所谓下策,可能在他心中位置更高。做神仙,是需要超尘风骨的。这样的风骨,必经风雨,才能练成。
春风得意的王勃,还没练成这种风骨。只不过,“常学仙经,博涉道记”的他,隐隐感到自身的耿介之气,有难容于世的一面。所以,他为自己预设了一条后路,那就是,一旦功名难就,则“拂衣于东海之东,高枕于北山之北”,像先人王通、王绩那样,辞官归乡,做神仙之隐。
读书人的悲哀,就在于此:一方面,秉持学而优则仕的儒家思想,期待“内圣外王”,以自己的正心诚意修身,走向治国平天下的价值顶端,以此参与历史,获得历史存在感。而另一方面,在走向那个叫政治的舞台的同时,又不得委身屈就,放低姿态,乃至接受他人对灵魂的羞辱,甚而不能忍受而走向与流俗的对立。由此,文人学子都自觉怀才不遇,王勃也逃不出这个怪圈。
一篇游戏之作《檄英王鸡》,成了挑拨离间的证据。王勃根本无法理解伴君如伴虎的险恶,还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就被逐出王府,永不叙用。
在听闻敕令的那一刻,王勃目瞪口呆,恍若隔世。这正应他在《春思赋》中想起的一句古话;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不其悲乎!原来,一切景语皆心语。即使王勃有万千不甘和留恋,他终是离开了长安。
离开长安,王勃走向了山水的深处,也走向了人生的深处。
天纵英才,命运因此无常。
对于王勃来说,做不了官不要紧,成不了名也无所谓,但是有辱家门,累得年老的父亲远走海外,确是一个致命打击。这一次的打击,王勃彻底断绝了仕途之念,第二年朝廷恢复了他的原职,但王勃坚辞不受,弃官东归。从此效法先祖,专心著书立说。唯一的心愿,就是到交趾去看望年迈的父亲。
一个春天的早晨,王勃从老家龙门起程,开始他的江上客旅。
这一走,中华文化史上留下了光照千古的《滕王阁序》。
这一走,诗人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王勃经过洛阳、扬州、江宁,到了洪州。洪州就是今天的南昌。笔者在最为卑微最为狂妄的年龄,曾经在此生活两年。
王勃到南昌的时候,时维九月,序属中秋,刚好碰上新修的滕王阁落成,王勃应邀参加了庆祝宴会。令满座大惊的,就是那篇流传千古《滕王阁序》。“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被人生风雨洗尽铅华的文字,让诗人的感情基调变得深沉而深刻,更有卓然大气的沧桑感和穿透力。经过忧患的诗人,笔触所指,千年之后,仍能震动人心。行文若此,王勃神仙风骨才真正算练成了。
“林壑清其顾盼,风云荡其怀抱。”正当王勃走向生命的开阔之处,正当王勃在与惨淡人生的正视中获得救赎之际,却意外溺水死于南海,留下一部千古绝唱供后人赞叹不已。
这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没有滕王阁宴会的经历,就没有这样的千古绝唱,没有这样的千古绝唱,滕王阁就不值一提。隐藏在千古绝唱之后的,是千古的悲哀。这种悲哀,让我想起王勃的《忽梦游仙》:
仆本江上客,牵迹在方内。寤寐霄汉间,居然有灵对。
翕尔登霞首,依然蹑云背。电策驱龙光,烟途俨鸾态。
乘月披金帔,连星解琼佩。浮识俄易归,真游邈难再。
寥廓沉遐想,周遑奉遗诲。流俗非我乡,何当释尘昧。
不管这是王勃对于自己真实梦境的描述,还是纯属艺术性的构想,都说明王勃天生神仙风骨,只是这样的风骨,牵迹在方内的时间太短,境遇太离奇,让他未到而立之年就离开世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今回向菩提,一心归命圆寂”。
可惜,心中的境界刚刚生发,生命却已黯然退场。大唐的天空,炫目的光芒过后,一颗流星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