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余音
认识王勃不算晚,毕竟幼时背过王勃的几首诗,谁叫他那一句“天涯若比邻”妇孺皆知。
然而真正让我想要深入的了解他,穿越历史的烟尘和他深交,却是在读到《滕王阁序》之后了。
我对《滕王阁序》最初的好感来源于名字,原因简单到无理取闹。我虽然长在北方,却生于南昌。
滕王阁的盛景未曾领略过,总归是十二分的向往。
见有个古人为它写了个序,还上了高中课本,难免有点“海内存知己”的亲切。
收进课本的东西不愧为经典,老师还没让背的时候我已经读了一遍又一遍,一不小心就全记住了。
真不能怪我,只能怪王子安这篇序写的太好。
连当时在滕王阁上的一众俊杰都击节称赞了,我这样古文知识全凭语文老师科普的有什么资格端着架子不去赞扬它?
然而必须得说实话的是,我会这样喜爱《滕王阁序》,却并不是因为它声韵铿锵,辞藻壮丽,飞羽流畅,一气呵成。
人会对什么产生过分的喜欢,多半是因为产生了共鸣。
而这共鸣不出自他精心描述的盛宴。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固然让人向往;“雄州雾列,俊才星驰”也让人神迷,我却未亲身体验过。
可以想象它的繁盛,却也只限于想象。
也不出自九月的滕王秋景。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被听写了一遍又一遍;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已经听到耳朵磨出茧子。
美则美矣,然而自古以来以诗文为载体传颂不绝的美景数不胜数,固然是让人有所感触的,但是也未曾让我惊艳至念念不忘。
真正让人难以忘怀的永远在后面。
他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的时候,苏轼那句“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就回荡起来了;
说“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时候,王羲之趁着酒意挥洒出来的“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就联系起来了。
王羲之在前,苏轼在后,中间隔着多少年,然而真正的呼应是不畏惧时间的。
天才们不愧是天才,天地与人的思索,在他们的笔下延续着。
这是天才们的惯用的伎俩,用浩大的思索去震慑俗世中因为升斗米而庸碌的凡人。
这套路还是屈原带起来的,这人一发问就是天问,一开口就逼得人哑口无言。
后来带坏了一帮文人墨客,引得杜甫也非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文人的傲娇,一下笔就露出来了。
当他写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时候,我就明白这是一箭穿心,一见倾心了。
作为读者,我可能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颗金刚不坏钢铁心不被扎一扎就觉得枉读一篇文章。
当他写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时候,我就知道王勃是个坑,我跳不出去了。
当他写到“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时候,我就明白,这坑就算是一辈子不填,我也要在底下待一辈子。
直到他说“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失,桑榆非晚”的时候,我就觉得,哪怕以后王勃这坑里下刀子,我也不挪动了。
谁承想这坑就真的下刀子了呢?
读完《滕王阁序》后忍不住去看王勃生平。
自幼聪敏好学,六岁为文,笔致流畅,被誉为神童。
显然,我打开王勃的方式很正确。
应试及第,春风得意,很好,这很王勃。
后来呢?
后来他因作《斗鸡檄》被赶出沛王府,又因私杀官奴再次被贬。
这也没什么,卓越的诗人多坎坷。
他身处初唐,不必像晚他五六十年出生的李杜一样饱受安史之乱带来的流离之苦。
李白还曾因为参与永王东巡而流放夜郎;杜甫也曾在茅屋里饥寒交迫彻夜难眠;苏轼一贬再贬,一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贬谪是一种文化,在诗人的愁苦悲凉中结出花。
然而,就愁到这里了吗?
二十七岁就戛然而止了?
人们常说纳兰性德英年早逝,却也走到了而立之年,那王勃算什么呢?
天妒英才。
给了他挫折,却没给他打败挫折的机会。
面对坎坷离难,李白疏狂,杜甫沉郁,苏轼旷达。
王勃对于坎坷本可以有不属于这三者的演绎诠释,却因为命途短暂,让一切都成了来不及成真的遐想。
好在,他还有个可称浪漫的结局。
我一直觉得对于诗人来说,死因成谜是有点浪漫的。
虽然这种浪漫多来自后人的臆想,但是“谜”这个字本身就有浪漫的空间。
究竟是未见到父亲就死去了,还是探父归来的时候死去已不可知。
甚至究竟是因天气恶劣,狂风疾浪,颠簸至海中;还是因牵连父亲,心生愧疚,矛盾忐忑而投海也无可考了。
有人说他是丧命于海中,也有人说他曾被渔夫救起,却因惊悸而亡。
却总也逃不过那片海域,不过是风浪乍起,就吞噬了年轻的诗人。
近百年之后,有一个同样结局浪漫的诗人,自由放浪,在湖边饮了壶酒,就想捞月亮。
然后这谪仙人垂垂老矣的身躯留在了湖中,灵魂却抱着月亮重返极乐。
王勃没个捞月亮的轶事,似乎在浪漫上没拼得过后来人李白。
可与我而言这不重要,滕王阁一序成绝响,我想记住的也只有在滕王阁中“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的王勃。
千年前有人赞他“此真天才,当垂不朽”;千年后依旧有人赞他“此真天才,当垂不朽”。
名垂青史者永不沦亡,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王勃走远。
又是个好周末,天气晴和,四周安静,文章在纸上,人在我心里,水足饭饱,生活还好。
如果可以,诗文我愿意读一辈子,人怀念一生也无妨。
谁叫他是我的王勃,谁叫他就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