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第一次读王勃的这首《滕王阁诗》,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滕王阁序》还没入高中课本,王勃给我的印象仅止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那么多年以来,王勃的形象都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遮蔽了。他就是那么一个名字,说响亮,也没那么响亮,说无名,却令人印象深刻。
我偶尔想起《滕王阁诗》里的句子: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就那么顺口地浮现出来,顺口到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含义。
第一次《滕王阁序》的时候,我想他是个天才。 六岁善辞章,未及冠,授朝散郎。即席挥就《滕王阁序》,便是千古华章。珠词玉句,俯拾皆是。凡人穷其一生,亦不及其万分之一。
现在我更以为他是个天才。他的天才在《滕王阁序》里喷薄而出,恣意挥洒,旁人只能仰望,永不可企及。他并不珍惜这样的天才,只用它去写《檄英王鸡》这样的游戏之作,结果断送了大好前程。
《滕王阁序》里的王勃何等谦恭:“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恭逢胜饯。”“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
那是后来,少年的光环散尽,人近而立却一事无成的失落感开始侵袭他,多年来的坎坷终于教会他低头做人。人生的开始,他是个自负的少年。他有骄傲的资本:出身名门,才华过人,十四岁对策高第,十六岁入王府侍读。想来也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是这些得意终究都过去了。二十七岁,他的人生已是大起大落,最荣耀的和最落魄的,都经历过了。路经南昌,还有人记得他的才华,然而王勃这个名字,已经可以说过气了。
“舍簪笏于百龄, 奉晨昏于万里。“ 其实是无路可走,不得不如此。但他才二十七岁,还怀着希望。滕王阁聚会,名流云集,这样一个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他不肯放过。
于是就有了一篇《滕王阁序》。开篇平平,然而愈写愈是精彩,愈写愈是酣畅。年少的王勃不缺才华,缺的是内心的体验,如今有了大起大落之后的人生体验,情之所至,随心而发,信手拈来,便是名句。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这是多少个黄昏凝目远眺时的感慨吧?此刻不过是真情流露。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少年得意其实是害了他,心智及不上才华,才会走错路,做错事。可是心智成熟了,机会却早失去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心中却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罢了。漫长的历史,个人的兴衰荣辱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楼阁犹在,江水永不休,当年建阁的人去了何处?
《滕王阁诗》比《滕王阁序》起得还要平稳,平稳到近乎乏味的程度。然而一个“罢”字,境界就出来了。辛弃疾有词云:“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感慨太浓,却不及王勃一个淡淡的“罢”字,像是看千帆过尽,再也波澜不惊。
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足以证明王勃是写景圣手。在《滕王阁诗》里,王勃很随意地写:”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朝云暮雨,原也不过是寻常景象,画栋珠帘,更是陈词滥调。加了一”飞“一”卷“,突然便有了生机。朝云有意飞画栋,暮雨含情卷珠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想要窥探谁的存在?
寂寞越久,就越淡,淡到几不可察: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再没有人把沧海桑田写得这般云淡风清,如仙人俯瞰人间,没有兴亡盛衰的感慨,就连风景,都没什么不一样。
凡人的命运却是如此悲哀: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唯有一个”空“字泄露了情绪,有点意兴阑珊。胜地盛筵,热闹非凡,王勃文惊四座,才压群芳,却深深明白:除了槛外长江,他们都是滕王阁的过客。
他的慷慨激昂,因此多了些漫不经心;他的谦恭有礼,因此多了些淡定自若。旁人看他,不过是个潦倒不通世务的才子;他看旁人,却是一些缥缈浅淡的影子。
才到极处是寂寞。世事如王勃所料,兰亭已矣,梓泽丘墟,滕王阁也不知重修了几次,当时的宾客更是连名字也不可考,唯有《滕王阁序》千古不灭。气盛言宜,词情并茂,竟是空前绝后。王勃人以文传,不知他自己当年是否想到了呢?
原创PS:
滕王何在?剩高阁千秋,,剧怜画栋珠帘,都化作空潭云影;
阎公能传,仗书生一序,寄语东南宾主,莫轻看过路才人。
很喜欢这副对子,今日查作者,原来叫周嵩尧 ,乃是周恩来的堂伯父,意料之外。本以为出自古人,不想却是民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