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高宗上元二年,即公元675年,一个布衣少年从洛阳出发,前往越南交趾国看望被贬的父亲。此时的他历大难不死,早已看破红尘,于是一路走走停停,边赶路、边游历。
这个少年就是名满京华的王勃。
路过南昌,遇到了一桩巧事:洪州都督阎伯玙重修滕王阁,在重阳节这一天大宴宾客、讲论文学。
大街小巷,人们奔走相告:请来了很多大腕,什么姓宇文的刺史、姓王的将军……阎都督的女婿孟学士也会来,听人说长得可俊了……
王勃心想:“南昌地处中原、荆楚、吴越交界的要冲,不知道这里的文士们是怎样人物?”于是投石问路,给阎都督送上了拜帖。
阎都督一看“王勃”,大吃一惊,这不是四杰之首吗?重阳盛会有他在座,何其幸也!
这么说那是给外人听的,阎都督自己心里有个小算盘:重阳盛会那天,我的好女婿小孟说什么也要显露一番文采。只是洪州这地方,池浅王八多,咱女婿就是赢了,也不体面啊。这个王勃来得好啊,人人道他天纵英才,由他来给女婿做铺路石,岂不妙哉?
他想:王勃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来到我的地盘,我把他抬举到这么大的场面,他就是再狂傲,也总得看看主人脸色吧!
于是叫女婿提前写好了一篇雄文,就等着当天在众人面前朗诵出来,翁婿俩可以借此大火一把、名震东南——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
重阳节终于到了,举国上下欢度九九小长假,街头巷尾摩肩接踵,城里城外游人如织,官道上车马堵了十七八里。
洪州政商各界的名人大佬一早来到赣江之滨,为重新开张的滕王阁剪彩,该走的流程都走了,该发消息的媒体也都打过招呼了,阎都督洋洋得意,就等着当晚上头条了。
忙了一上午,大家伙又累又饿,只等着阎都督举杯,大家就开怀畅饮。
阎都督清了清嗓子:“这个,好几年了,咱们大唐东南文坛群龙无首,今儿个借着滕王阁大修竣工、重阳佳节双喜临门的日子,我阎某人斗胆有个提议。不如就以今日滕王阁为题,请在座的豪杰俊秀都作上一篇文章,哪位作得最好,咱们就奉他为东南文坛盟主,如何?”
这个提议一出口,满座宾客虽然心知肚明“那是都督要捧自己的女婿”,但无不拍手赞成。
和所有的选秀大会一样,先上来几个小脚色卖弄卖弄。
阎都督看时机差不多了,冲女婿使了个眼色,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朗诵一遍,宾客们一听果然不错,掌声雷动:
“这东南文坛盟主的位子非孟学士莫属啊,都督乃洪州雅望,孟公子乃东南词宗,我洪州有两位贤翁贤婿,可喜可贺啊!”
“然也!然也!贤翁治州,百业兴旺;佳婿领风,文坛昌盛。我洪州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啊!”
阎都督咳嗽两声:“不敢不敢,今日在座还有一位少年英杰,他年纪轻轻,就名满京师,端的是我大唐奇才啊!今日他屈尊莅临,实在令滕王阁蓬荜生辉,我们何不请他指教指教,也好让我洪州诸公知道,自己和帝都人才相差几许啊?”
说着把手指向王勃,给大家引荐。
宾客们均想:“这老阎真是损到家了,女婿已经做了盟主,还要拉个长安小哥当垫背,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还有人想:“这年轻人看上去柔柔弱弱,哪里敢跟孟学士较量,一会多半推辞客套,几句奉承罢了。”
没想到王勃端着酒杯起身,也不寒暄,朗声说道:“那我就开始了?”
阎都督一听,勃然变色,心想:“你这小子忒不识好歹,我不过跟你客套客套,你竟然蹬鼻子上脸。”但人家作为节制一州的军政长官,不能不顾及自己的修养,于是借口说:“我先去解个手,王贤侄自便,待我回来一总欣赏。”
阎都督愤愤离席,独自坐到了楼上,吩咐仆人们:“王勃说一句,你们就给我报一句。”
王勃在宴席上,端着酒杯走了几步,略一沉吟,开口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这几句传到阎都督那里,阎都督笑道:“不过是老生常谈。”
紧接着第二个仆人赶来,说道:“第二句有了。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阎都督登时敛住了笑容,开始沉默了。心想:“这一句倒很有气魄。”
只见楼下的仆人交替而上,络绎不绝,越走越快,而句子越传越多: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阎都督额头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一颗颗沿着脸颊下落。
待到传来第二十九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都督拍案而起:“这、这真是天才啊!这一句应当传至后世永垂不朽啊!”
阎都督毕竟也是雅好文学之人,当即摒弃前嫌,快步走下楼,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王勃作文,没有人发现他已经坐回了座位。
但听王勃口若悬河,贯若吐珠,一句句骈散相间的句子流动出来,辞藻华美、文风壮丽,一个个脍炙人口的典故化用在文词之间,旁征博引、简练含蓄。
高阁之上,江风浩荡,王勃在蓝天白云壮丽的背景之中,英姿伟立、衣袂飘飘,发声嘹亮、旁若无人。这一刻,在六座宾客的眼中,他已经不是长安来的一介书生,而是从天而降的紫衣仙人。
“天高地迥,绝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少年深邃的哲思、博大的胸襟,惊得满座宾客包括阎都督在内都哑口无言。
王勃从盛会写到建筑,从风景写到人世,从功名写到宿命。
梁孝王、陶渊明、曹子建、谢灵运、冯唐、李广、贾谊、梁鸿、孟尝君、阮步兵、终军、班超、宗悫、谢玄、孔鲤、杨得意、钟子期……这些历史上雁过留声的人物,都被他凑到笔下,连缀成文,用他们悲慨的命运,排演一出叫做《滕王阁序》的大戏。所为表达的是自己“怀才不遇”“决意逍遥”的志向。
一个演惯了主角的人,他怎么甘心做别人的助演,即使他愿意给别人站台,他的才华也会夺去主角的光芒。
王勃也想低调,可是实力不允许啊!
在群公眼花缭乱、心旷神怡的时候,王勃突然叹息道: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意思是说:再盛大的宴会,转眼间也会像王羲之的兰亭那样随风消逝,像石崇的金谷园那样成为废墟。我今天有幸参加了这次聚会,写了一篇小序和四韵短诗抛砖引玉,至于登高作赋这样的大事,还是交给各位吧!
王勃说到最后,提笔写下一首短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〇自流。
宾客们纷纷凑上前观看,全都瞪大了眼睛:
他前面的序珠光宝气、肆意纵横,写到最后想必已经气竭,没想到序的后面还有这样格调高昂、意境宏阔的诗句,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凡人写出来的词句,这难道不是神来之笔吗?
王勃写一句,众人读一句;众人读一句,阎都督在旁边咽咽口水。当读到最后一句时,众人还没来得及喝彩,王勃已经喝完了杯中的酒,翩然下阁。
“最后一句怎么少了一个字啊?”
“没写完啊!”
阎都督抢过文稿,左看右看,急得冒汗:“这、这最后一句该怎么说啊?”
在场的文人左思右想:“横”字?“水”字?“犹”字?“当”字?
都不合适啊!
阎都督急忙令人去追王勃:“请他把字补全!我愿以一百金相赠!”
过了半晌,去追王勃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众人凑上前问:“怎样?怎样?到底是什么字?”
那人平复了许久,喝了七八碗茶,终于开口说:“他说,他已经在纸上告诉各位大人了,那个空缺的字,正是个“空”字啊!”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静静坐回座位,只听阁外传来赣江上浪花拍打的声音,夹杂着渔夫清亮的歌声,无人不陷入沉思、茫然若失。
滕王阁本是唐高祖李渊第二十二个儿子李元婴所建,这位皇子一生恃才傲物、寄情山水、诗酒为伴,所谓“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他的书画价值连城,藏者争相求购。
尽管这样的风流人物,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帝子的英名敌不过物换星移,滕王阁的歌舞被雨打风吹去,雕梁画栋、罗幕珠帘将在南浦的流云、西山的云雨中消失,只有那栏杆外的长江日日夜夜独自流淌。
这是初唐一位26岁的少年,对于世事沧桑的感慨,对于生命宇宙的体悟。
南来北往、熙熙攘攘的文士,本为了博个美名相聚于此,不求天下第一,起码也能位列东南五绝,没想到这位少年老成的诗人,以一篇洋洋洒洒的骈文、一首四韵小诗道破了天机。
这真是“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却无人能解得了“名疆系嗔贪”。
(附)解《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这是一首七言古体诗,是王勃赋在著名的《滕王阁序》后的一首小诗。
《滕王阁序》全文700多字,引经据典,纵横捭阖,气吞三江,光照五湖,是骈体文中空前绝后的大手笔,一般人写文章如同拉弓射箭,弓拉满,箭疾飞,然而即便是再高明的射手,其“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飞箭总有力竭的时候。
王勃天纵英才,《滕王阁序》和《滕王阁诗》的组合,就好像是天神之箭,永无力尽。
你看他《序》的最后已经写到了“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这是一副甩手放开的架势,感觉要任由箭飞走了,但你没有想到,他快步跑去,追上了它,握在手里,再拉弓又向前射了一程,便成了这首《诗》。
读这首诗,要先分成两部分看:前四句一部分,后四句一部分。
前四句的节奏基本一致,每句分成三个音步,压仄声韵: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这四句每句的重音压在第一、三、五个字上,又加上韵脚是仄声,因而节奏显得铿锵、急迫,与序文结尾排山倒海的气势相衔接。
而每个音步的尾字“王”“阁”“渚”等又都属于洪音,因而音节响亮。严羽的《沧浪诗话》说:(作诗)下字贵响,造语贵圆。这四句字响音圆,朗朗上口,一派初唐气象。
后四句的节奏,前两句仍是三音步,后两句减为两音步,是节奏渐缓的征兆;韵脚转为平声韵,又使余韵更长: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前四句和后四句的次第转换,是王勃巧用韵脚声调、音步增减来化解延长前文力量的高超技法。
王勃以“滕王高阁”四字高拔起笔,继而华丽辞藻激荡而出,又将“佩玉鸣鸾”“画栋”“珠帘”之富丽转为“闲云潭影”“物换星移”之冷落,发音高昂,而结句悠长,可知王勃才高而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