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
诗/【唐】骆宾王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写过一篇谈论“夭亡诗人/作家”的文章,标题叫做“书写者的‘二十七岁之殇’”,后来收录在了我于五年后出版的随笔集《浆果与流转之诗》里。是的,当时的我发现,历史上流星般划过文学星空的天才,居然有如此多的人,不约而同地在他们二十七岁前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写完此文后,在自己的二十七岁到来前的那几年里,我还真有些“常怀忧惧“的味道。好在如今已年届而立,安然度过了那段岁月;何况又转念一想,自己资质普通,也不应该会有那种惹人感慨的“天才待遇”。在这份名单里,有古代的李贺,有西洋的济慈(John Keats),有近世的散文家兼译者梁遇春,当然,还有诗人王勃。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据与王勃并称为“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在《王勃集序》中的说法,他应该生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也即公元649年——李世民统治大唐帝国的最后年份;卒于公元675年——那一年里,李世民之子唐高宗李治,始诏令武则天代掌国政(当然另有说法认为他生于650年),为女皇时代的到来开辟了道路。王勃去世时,虚龄二十七,他的一生所占据的时间长度,几乎和李治有效的政治生命等同。王勃的祖父是隋末大儒文中子王通,叔祖则是诗人王绩,父亲王福畤则曾出任过太常博士、雍州司功、交趾县令等职。论出身,算不得高门勋贵,不过也是诗礼之家。他从小就被目为神童,二十岁之前就有人向朝廷举荐他,以至于能够“对策高第,授朝散郎”。但也正因其才华早露,便难免心生骄气,恃才傲物,做出些过分的举动来——譬如在沛王府修撰任上,为府主的斗鸡“事业”煞有介事地起草了《檄英王鸡文》,却被看到此文的皇帝视为有失于王府属官的职守而遭逐;又如日后在虢州参军任上杀死自己所匿藏的官奴,而因此获重罪;总体而言,亦如《唐才子传》里所说,王勃这个人平素“倚才陵藉,僚吏疾之”,是因才而傲物,常为同僚所嫉。《道德经》里有一句,“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或正是给这类天纵之才的提醒和符咒。
当然,没有更多的资料表明王勃在政事上有足够的才能。他的天才,主要体现在文学辞章的方面。他的骈文成就堪称一时之最,尤其是其中的代表作《滕王阁序》,更是家喻户晓。他的人生太过短暂,以至于我们其实无法想象,怎样的人生浓度才能酝酿出那些为数并不少的诗文。被逐出沛王府之后,他在巴蜀之地游历了三年,诗文也因此得山川奇气、风土人情之滋养,而呈现出一些特别的面貌;接着,谋求到了虢州参军这样一个小官,却也不能长久,甚至不仅自己身陷囹圄,还连累了他的父亲被贬官到交趾这样的南荒之地。为了尽孝,也可能是出于某种负疚心理,他不远万里前往交趾省亲,路经洪州(南昌),顺带成就了关于《滕王阁序》的一段佳话。明人话本小说《醒世恒言》的最后一卷,那篇《马当神风送滕王阁》,演绎的就是这段故事。可惜,省亲完毕后,渡海北返途中的风浪和遭遇的惊悸,让他丢了性命。而这段悲剧,在小说家言里,则被赋予了“便随仙仗伴中源”、“从来才子是神仙”式团圆欢喜的解释,聊慰众人之遗憾。
相比于《滕王阁序》,同样为这次上元二年(675年)重阳日的洪州之会而作的《滕王阁》诗,出镜率就不如序文。当然,虽然如此,除了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五言律诗,这首七言古体或许依然是王勃声名最著的诗篇。之所以称之为“古诗”,是因为它并不具备后世大兴的律诗之基本要素,譬如中间两联的偶对,这里只实现了一处,而将另一处本该照应到的形式,挪到了诗的最后一联。总之,这是一首似律非律的诗,同时混杂了两种诗体的气质,如《诗薮》上就说此初唐短歌可谓“歌行中之律体”。它同时显示出了诗人的控制力,安排词句和情绪的法度,以及对这一类型主题的熟稔与再造能力。何况,倘若忽略掉彼时尚未形成习惯的中联对偶问题,它看上去已很接近七律之体。
移居外藩的王子留下的昔日楼阁,秋日举办的盛大宴会,群贤毕至、高朋满座的太平景象,很容易使作者陷入到对处理类似题材的往昔之宫廷诗的追慕。实际上也是如此——佩玉鸣鸾,画栋珠帘,朝云暮雨,物换星移,它们毫无例外地展示着南朝时代诗体的长处:绮丽华美的场景,引人入胜的筵席与欢会,悄然流逝的时间;对如上事物的细腻感知,以及随之而来的敏锐与忧伤。但他没有使这种感知变得愈发类型化,而试图发掘或激活它更为本真的意义——譬如自然之永恒作为尺度(暮雨朝云,江畔潭影,槛外长江),是如何在一直观照着我们的今昔之感,又如何向我们提出警示和宽慰。正如宇文所安所言,“王勃对宫廷风格的改革不似卢照邻那样极端”,但也因此显得更为稳健,兼有新、旧诗风之优长,并在对偶、结句之类上做出了革新,而“表现了新的谨严,这种平衡成为其后几个世纪律诗的特征”。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王勃处于诗风变革的转折点上,其作因之呈现出鲜明的过渡风格,这种极具过渡特征的新诗风是融汇的结果,即明人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上言及的:“王勃高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
让我们重新回到诗的现场:昔日王子遗留的滕王阁,兀自矗立在赣江之畔;而刚刚在此上演过的繁盛与欢娱已经消歇,歌舞并未持续下去。持续不便的,是画栋珠帘外舒卷的南浦之云,飘洒的西山之雨——云和雨作为欢好的隐喻,使得此处对自然风物之永恒的描绘,瞬间沾染上了一丝神秘而富有激情的色彩。时间流逝,物换星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人事有代谢变迁,而岁月波澜不惊,给于我们无尽的空间以重演或想象昔日的繁华。当年建造此阁的滕王李元婴又在哪里了呢?只剩下阁外奔流不息的大江,无论繁华寥落,都兀自在那流淌。
在《滕王阁序》里,诗人拥有对筵席满怀激情的期待,对此地风情与类型经验的旁征博引和想象,对与会诸贤进退有致的期许。但在这首诗中,诗人开始置身事外,以冷眼看繁华的兴起和消歇,以热肠体认这兴衰背后,人类曾为之投入的真正用心。在六朝锦色般的描绘中,更为冷峻的伤感被娓娓道出,“流丽而深静”——明人高棅在他的《唐诗正声》中做出了如是之评价。
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这首诗中,最为出名的那一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向被视为脱胎自曹植《赠白马王彪》中的“丈夫之四海,万里犹比邻”。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文学后辈对前辈的一种致敬?有趣的是,在我的心目中,这两位诗人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形象(虽然曹植比王勃活得稍微长些,但也没有来得及步入老年),且都辞采高华,各自于诗歌上启一代之先声,有非常相似的一面。然而,哪怕是面对离别主题,在“人世死前唯有别”(李商隐)这样的“严重时刻”,诗人依然照顾着诗句的谨严与平衡,使之符合我们对剧烈情感应有之处理方式的期待:给它一个得以升华的轨道,不必过于沉溺,而应该畅想未来,心灵的相通,或可能会来临的重逢。哪怕此一别就是“物换星移”式的时间的永恒流逝呢,那也有朝云暮雨、楼阁大江见证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欢聚或别离,都不会因此而在时间之流中变得毫无意义。
送别诗或许是王勃传世的诗篇中最重要、数量最多的一种类型。别薛华,践韦兵曹,白下驿饯唐少府,秋日别王长史,这一批诗不仅关乎送别的具体对象,还关乎友谊的细节和共同记忆;羁游饯别,易阳早发,焦岸早行和陆四,江亭夜月送别,秋江送别等等,更见王勃是一个敏感于离别的诗人,他为这种聚散所滋养,而让感情的层次变得更深沉蕴藉。覆盖在华美诗篇上的层层锦幔,将被逐渐挑开,而为那一杯杯欢宴之酒和离别之酒所浸润。透过这些敏感的眼睛,我们开始见得那个时代的丰富心灵的真面目。《滕王阁》诗本质上也是离别之诗,它指向繁华的往昔和甫才消歇的歌舞,指向永不重逢的彼时彼刻,那失落的永恒。而王勃集中最常见的另一类诗,则关乎春日之宴和春日的郊园生活,它们体现着诗人与自然的另一维度的勾连,这种勾连有别于“离别”,而显得那么富有生机,就像王勃笔下的不朽诗篇那样,在唐诗的早春,已然绽出馥郁芬芳的新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