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车
孟郊
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
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
百年徒役走,万事尽随花。
陈可抒说,
孟郊很「穷」,穷到什么份儿上呢?「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搬家时,被迫要去借车,借到之后,却发现家具少得可怜,「比车还少」。
车和家具,是既相干又不相干的两样东西。说它们相干,是因为,如果在唐朝的你有一辆车的话,大概也勉强可以归为自己的家具(家用器具)一类;说它们不相干,是因为,它们无法可比,尤其是用「少」来比,「家具少于车」,是空间少于车呢,还是价值少于车呢?
这就是汉语的魅力所在,把两种事物用某种无情的方式连在一起,获得更加有力的效果。比如白居易说「荣华急如水,忧患大于山」,赵嘏也说「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都带来一种奇异的形象。
总之,「借车载家具」,已经是穷困之像了,再加一句「家具少于车」,更是陷入两难境地——家资实在贫乏,搬则不值,家具的价值或许还抵不上出车的人情债,不搬呢?又太穷,确实无法割舍——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全句没有任何额外修饰的词语,仅仅是白描而已,却写得起伏跌宕,这就是孟郊的笔力。
白居易也写过一首诗:
何处春深好,春深贫贱家。
荒凉三径草,冷落四邻花。
奴困归佣力,妻愁出赁车。
途穷平路险,举足剧褒斜。
——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 其二》
写的也是穷,却总是隔了一层——「荒凉三径草,冷落四邻花」这样的句子,毫无感情,流于敷衍,并没有什么感染力,你写成「荒凉一片树,冷落半藤瓜」似乎也没什么不妥;而「妻愁出赁车」这样的描写,也并没有抓住最主要的点,不能引起特别的共鸣。
《和春深》这个题目,白居易一时兴起,一共写了二十首,每首都以「何处春深好」为起,然后是春深富贵家、贫贱家、刺史家、学士家……等等,仅以旁观猎奇的心态来试为一书,自然感情不深。
不过,白居易并非没有穷困过,概因为每个人的感觉敏锐点各有不同,白乐天就算再窘迫,写的诗也会从容淡泊,而孟郊就算再富贵,心中也总有愁苦之情,而他专能把这种愁苦写得出色,也正是他的笔力所在。
刘禹锡另有一诗:
穷巷唯秋草,高僧独扣门。
相欢如旧识,问法到无言。
水为风生浪,珠非尘可昏。
悟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
——刘禹锡《赠别君素上人诗》
巷子中别无长物,唯有野草而已,又何况巷为穷巷,草是秋草,此中穷苦可知。但是,「君子固穷」,这种「穷」却正好是君子所享受的高级精神食粮,所以穷苦的陋巷之中,自有高僧叩门,光是不用钱的言语交往,也能舌灿莲花。
穷且悠然,是大多数人所采用的写作姿态,而孟郊专攻「穷且苦」一路,自然让人印象深刻,虽然他在《借车》一诗后面也写上什么「百年徒役走,万事尽随花」这样的宽心话,但他的穷苦写得实在是太生动了,实在使人没法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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