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临川(今属江西)人。晏殊第八子。人称“小晏”,又与晏殊合称“二晏”。其生活年代已进入北宋中后期。英宗治平年间,与黄庭坚成为密友,熙宁七年,友人郑侠上书反对新法被逮捕下狱,晏几道也受牵连下狱,后被放出。元丰年间,和在京师等候调官的黄庭坚再次相聚,常在一起饮酒唱和,纵论时势,畅谈抱负,意气纵横。黄庭坚作《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稚川》有“声名九鼎重,冠盖万夫望”之句,《同王稚川晏叔原饭寂照房》有“晏子与人交,风义盛激昂”之句。可见他当时是颇负盛名的。黄庭坚非常推崇晏几道,写过一篇《小山词序》,说他的性格“磊隗权奇,疏于顾忌”,可见其人气质不凡,性格孤高耿介。到元祐初年,文坛领袖人物苏轼特别想结识这位奇人,请黄庭坚转达期望,而晏几道却回答说:“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陆友《砚北杂志》上)这就是晏几道的为人。黄庭坚《小山词序》又形容其性格之痴:“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仕途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己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可见,晏几道的性格特点,一是豪迈不羁,一是激愤不平,一是纯真痴绝。晏几道词就是出于这样一位性格不同寻常的词人之手。
图为晏几道词《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及其画意
晏几道曾为自己的词集写过一篇《自序》,也是解读小山词的一个纲领性文件:
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沉浮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耳。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自尔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辑成编。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为自己的词写自序,在北宋词坛上也是比较早的一家,说明他也是把自己的词当作认真的写作来对待的。这篇序对我们理解小山词很有意义。他说“叔原往者沉浮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交代了他的词的写作动机和目的,是用来自娱的,用这样的作品为自己“析酲解愠”。虽然是在酒宴上劝酒佑觞的艺术,但是“自娱”二字,就说明他的写作目的首先要让自己感动。这样的写作,首先要求真诚。所以“期以自娱”这句话非常重要,说明他的写作,和一般词人用来“遣兴娱宾”的写作不一样,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的词中得到印证。这篇《自序》还有一个重要观点:“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人类有共同的思想、感情,所以感物之情,古今相通。“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耳”,这几句诗说,我的作品的内容、感情,虽是自己一时之闻见,但其实都是古人有过的。只不过古人的感情没有被写下来,或者虽然写下来了但后来失传了。所以看上去我的作品表现的个人的感受,但这样的感受其实是古今不易的,是和古往今来的人相通的。所以他说“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就是以自己的写作,补“古今不易”而古人没有传下来的感情内容。就是说,我的作品,好像是新的,但其实是整个人类共同的感情。这说明晏几道有一个明确的思想:在与古今人类感情共通的前提下写自己个人性的感受。比如他写自己和小蘋心心相印的感情,这种心心相印只有他们自己能感受到其中微妙的细节,但却和历史过程中整个人类所具有的类似爱情经历是相通的,这是小晏词令古往今来许多读者产生共鸣的重要原因。
图为晏几道记述自己与小蘋之间感情的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词意画
这篇《自序》还特别强调了人生的梦幻感:“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小晏词的浓重的感伤情调,其实就来源于这种强烈的梦幻感。梦,或者梦境,在晏几道词中反复出现,频率很高,数量很多。这是晏几道词在意象上的重要特点。
总之,这篇《自序》,是解读小山词的一把钥匙。第一,他的写作目的是“期以自娱”,是写给自己看的,不需要敷衍世人,因此很真挚。第二,词的内容,带有人类“古今不易”的共通感情,以个人性的感受表达人类古今相通的普遍感情。第三,浓重的感伤色彩来源于人生的梦幻感。
晏几道在慢词写作已经风气大开的时代,仍然固守小令的领域,运用传统的小令体裁创造了新的艺术境界,是北宋中后期少有的专写小令取得杰出成就的大词人。晏几道词以写情著称,“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作为抒情文学的歌词的文体特长,被晏几道发挥到了极致。
他的词,善于以个人的生活感受和个人的情感经历,体现“古今不易”(《小山词自序》)的人类共通的感情体验。这一特点在写爱情的作品中表现最突出。如《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图为晏几道《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扇面
第一句以“旧香”暗示早年与情人歌酒笑乐的生活,第二句马上接到眼前的离恨,疏狂之人,老天都和他过不去,成心让他满怀离恨,无限悲伤。“年年”二句强化表现双方的相思,迟暮凄凉。下片“征人归路”指自己流落天涯,写无路可归的悲哀,到自己无路可归,而对方不知流落何处的时候,才发现连相思也是无凭据的,因此最后两句抱怨说“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于是,只有在“惜旧香”的回忆中寻找寄托了。相思之苦,爱情的深细曲折的感受,这是人类共通的,而说连相思也不足以寄托自己的深情,进而认为相思本无凭据可言,这种强烈的失落感,则是这首词的新意境。这种纯属小晏个人的体验与人人都能共鸣的相思离恨相互关联,因此就具有很强的打动人心的力量,晏几道小令词的创造性就体现在这些方面。又如小晏名作《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见钟情的内容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也是人生境遇中可能性很高的事件,是“古今不易”的人类体验。但“两重心字罗衣”的具体印象、“琵琶弦上说相思”的感情交流方式,都是发生于他们个体之间的独特情形。最后两句由眼前场景引出对过去的回忆,其中强烈的失落和绝望,以及对这一场景的深刻印象,都是个性化的,因此十分新颖。
小晏词表现爱情的内容具有普遍性,而具体的场景、感受、意象、意境,则又是极为个人性的,艺术表现更是独特的,在词史上能达到这种境界的词并不多。小晏自序其词,强调“自娱”,也就是说在于自己抒发、自己欣赏,而不在于能否广为流传,是另一种类型的个人性写作。由于对歌词艺术的抒情共性和个人自娱的关系把握得很好,因此越是个人的感受,反而越有广泛的感染力。由于强调“自娱”,写自己的新情感和个人体验,因此给小晏词的抒情带来“新”、“真”、“纯”等具体特点。特别是写爱情的作品,新颖、执着、真纯、坦率、天真,表现爱情的作品应该达到的境界,几乎全都具备,因此有人称晏几道是“写情圣手”。说它新颖执着,可以《鹧鸪天》为例: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賸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图为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书作
词中相爱的双方心心相印的关系是新颖的,双方表达爱慕相思的方式更是新颖的。“当年拚却醉颜红”,说自己为不辜负对方的深情而醉酒;“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说女方为让知音之人亦即意中人高兴而尽情歌舞。总之是双方都在以特别的方式表达爱慕之情,以对方能够领会的具体行动来表达深厚情谊,心心相印的含义尽在不言之中。而下片更是关键的,写别后的相思,写重逢的悲喜,“几回魂梦与君同”,说明相思之深。“犹恐相逢是梦中”,则说明以前已有多次梦中相逢的经历,故怀疑眼前又是梦中;又说明此次相逢也可能是匆匆一见,今后仍可能是长远的离别和相思。从小晏的这种深情中可以看出他与女方的感情关系完全是真诚、平等的。双方的关系,建立在互相平等互相尊重互相爱慕的基础上。新颖的关系,执着的态度,深沉的分量,都与众不同。
小晏词的真纯、坦率,可以《生查子》等词为证:
关山魂梦去,鱼燕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此词意思并不深,下片结尾两句甚至是不必说的废话、痴话,但其妙处就在其中所传达的真诚纯粹的痴情。小晏作词纯为“自娱”,不为娱人,因而其词之真情,并不计较其文字的深浅,更不须作矫饰。况周熙《蕙风词话》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传”。小晏词写情就达到了这个境界。故而清冯煦说:“(小晏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之所以如此,关键在于其“真”。
小晏词还特别多地表现悲凉感伤的内容,也特别擅长表现感伤的情绪。感伤内容与词体的抒情特别和谐,造成了小晏词凄楚动人的艺术效果。他的不随流俗的人格,失意落魄的命运,悲欢离合的经历,使一位“疏狂”的“豪士”,变成了“古之伤心人”。他一生的悲剧性经历,构成了词的感伤基调。这种悲剧经历又引发了生命的忧患意识,产生很强的幻灭感,《小山词自序》中总结了这种感受:“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只有深情之人,经历人生的磨难,才会有如此深刻的幻灭感。小晏词的感伤情调,并非空泛的悲悲切切,而有疏狂的豪情做基调,是由疏狂转化而来的伤心,因而悲凉的感受就特别强烈。比如《阮郎归》词: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图为郁达夫化用杜甫诗、晏几道词的集句联“岂有文章惊海内,欲将沉醉换悲凉”
此词写当前的悲凉,写从前的旧狂,写从旧狂转化到悲凉的心情,《蕙风词话》卷三:“‘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子不合时宜,发现于外者。狂已旧矣,而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过去的满腹牢骚,以疏狂歌酒加以宣泄,而眼下则只有一片悲凉。欲以酒解脱这种悲凉的心情,又怕歌唱者唱出令人断肠的清歌。歌是清歌,本身不一定悲伤,却会让人回忆过去的疏狂生活,就足以让人悲伤了,“清歌莫断肠”的嘱咐暗示了自身的现实处境的悲凉。昔日的疏狂与现实的悲凉,构成了小晏词情感内容的巨大张力。
与疏狂和悲伤相伴的是酒和醉。《小山词》二百五十多首,“酒”字出现达五十多次,与酒相关的词汇更是数不胜数,饮酒之后是醉,酒与醉又都与写狂、写悲相联系,如《蝶恋花》词: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关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句,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从狂到醉,从醉到醒,从聚到散,主要写酒醒之后的的凄凉,而这凄凉却是从醉前的疏狂转化而来。由疏狂转化而来的悲凉和感伤,负载了生活的坎坷磨难,是人生忧患的具体写照,因而内涵深沉,凄楚动人。
关于晏几道的风格渊源,《自序》说是“续南部诸贤绪馀”,就是学南唐词,但他的词风比南唐词要更加绮丽,明显有花间词绮艳风格的影响,但在浓丽字面的背后,是真诚的内心世界,动人的深挚感情,浓厚的感伤情调,因此能做到艳而不俗,境界要高很多。更重要的区别是在抒情模式上。花间词是泛泛的写男女之情,或者为女性写闺怨;但小晏的词一定有一个明确具体的抒情对象,一定是对某一个女孩子的,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最能体会。所以比较多的是写心心相印的感情,而这是花间词所没有的。
总之,晏几道集晚唐五代到北宋小令创作之大成,把小令的抒情艺术发展到了空前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