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晏几道
晏几道的诗词基本延续了晏殊的风格,写到这的时候我觉得很神奇,这两位宋词大家怎么风格这么像又正好都姓“晏”,查了一下,原来晏殊是晏几道的爸爸,俗话说子承父道果然如此,不过儿子的诗词比父亲的更婉转、更深情,下面这首《临江仙》很明显是在和女孩子对话,这样的场景在晏殊的词里很少看到,但是到了晏几道,他的词里不乏这样的直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句子,里面完全是典型的意象,没有任何对心情的描述,就是花在飘落,人站在花下,下着小雨,一对燕子飞过去。这是一种高度运用意向的手法,他可能在说伤感,可能在说落寞,可能在说对生命的领悟,这是一个可以有无数种解读的句子,可以因为不同的人或者不同的心境有不同的体会。“记得小蘋初见”,“小蘋”是一个歌妓的名字,晏几道直接把自己所爱恋的女子的名字放进去了,这是很口语化和生活化的特点,而“初见”的感觉,是一个创作者对自己生命中情感萌芽的永远不停的回忆。之前说的五代词,一直都是在镜子里看自己,可是到了北宋词的时候,就有了一个眷恋的对象,会把自己的某一种眷恋和另外一个对象扩大出来,这样“颓废”的感觉相比就少了一些。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这首《蝶恋花》讲的是一个文人在回忆自己曾经和醉酒,于西楼和朋友告别,或者是和爱人告别,他宁愿一直睡下去而不愿醒来,因为醒来就会回忆起这件事。经过了季节的转换,人们时聚时散,却没有办法把握这样的聚散。夜晚经验应该是中国文学里非常重要的经验,白天的时候,文人们大都在朝上吵架,可是到了夜晚,他会有红烛,会有碧纱秋月,会听到梧桐叶上的雨声。这个夜晚经验是文人很重要的内省经验,也是北宋文人的词的经验,有趣的一点是,宋代的这些人其实都不是专业的词人——欧阳修不是、晏殊不是、范仲淹也不是,可就是因为这样,他们的词作恰恰是饱满的。
2. 欧阳修
欧阳修,唐宋八大家之一,历代也一直认为他开创了宋代的一代文风,就连苏轼等人都是他选拔出来的,他当时非常强调文学的平实性,要摆脱南朝华丽堆砌典故以及造作的风气,恢复文学的自然。
先来看一首《浣溪沙》,这是欧阳修在扬州做官的时候,有一次春游的时候去西湖玩的场景。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上阙都是景象描述,这里没有做任何的主观想法,但是可以感受到作者的高兴。下阙“白发戴花君莫笑”是一个很有趣的场景,我们现在应该很难想象,一个领导会在花白的头发上戴花,但是欧阳修就写到“白发戴花”,说我到这个年纪了,在春天摘了花,戴在自己的白头发上,你们不要笑我老来疯癫。我们会感觉到这是一幅幽默而潇洒的画面,这时候的欧阳修不是一个太守,而是一个对生命充满兴趣的人。“六幺催拍盏频传”中的“六幺”是歌曲,也是舞曲,在那时的宴会中常常唱这样的歌,然后酒杯就在人们面前一直传,歌声停止的时候酒杯在谁的手上,谁就要被罚酒,类似的游戏我们现在也在玩,但这在当时是一种酒令。这个在休闲状态下的太守,跟着大家一起行酒令,没有摆出官架子,相反他变成一个很可爱的老诗人,他说“人生何处似尊前”——人生什么时候会比在喝酒时快乐呢?欧阳修真的是个酒鬼啊(想起了他写的《醉翁亭记》)。下面这首《浪淘沙》也是欧阳修一首重要的作品,它的音节、音调很优美,是一首用“中东韵”做韵脚的词,比如“风”、“容”、“东”、“丛”这几个字,就是“ong”为韵母的(所以叫“中东韵”,因为“中”、“东”这两个字就是这个韵脚)。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上阙说的是欧阳修跟几个朋友一起去赏花,其实这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但是他们感到很珍惜。欧阳修在这里把“唐宋八大家”的韩柳传统转变了,变得比较人性化,我觉得要做韩愈、柳宗元应该是比较辛苦的,他们都背负了很大的文学使命,有救世的意义在里面,可是到宋代的时候,大概觉得文学老师在写这些东西,也够让人厌烦了,欧阳修宁可回来做很平凡的生活描述,所以喝酒这样的事就变成他词句中很珍惜的画面。“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生命的聚散令人无奈,其实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此恨”感叹的是生命中的无常,我们必须知道生命本质的无常,才会去珍惜生命里无常来临前每个片段的美好时刻。而下一句,这种伤感立刻就转成了一种乐观——“今年花胜去年红”,欧阳修觉得生命虽然无常,但是是越来越好的,明年的花更好,不知道那个时候会和谁一起看呢?这样的结尾非常开阔,“知与谁同”虽然有一点惋惜的感慨,因为大概不会再是和今天一起看花的“你”,但和另外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不同的只是生命体验,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去感受生命的美好,不见得非要执着于原来的经验。人生的豁达,人生的从容,大概都来自不必去坚持非此即彼、来自能够悠游于生命的变化中耐心地看待某一段时间中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意义。聚和散是变化,花开花谢是变化,月圆月缺是变化,在我们不知道变化的真正意义的时候,会沮丧、伤感、甚至绝望。如果知道它是一个自然过程,为什么还要去伤感呢?这个时候,人就会用一种很豁达的心境去看待这些事物。《南歌子》是一个比较调皮的曲调,更接近民间,欧阳修这首词中用了很多类似于民谣当中调情的对话,也有了一定的戏剧感觉,读起来比较俏皮,就当做今天这篇文章的结尾吧。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画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最后是一张醉翁亭记配画,感受一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