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路途漫长,难免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有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只管端坐席中,把盏举杯,暂且丢开眼前的失意落魄,在一壶酒中解忧去愁,离明天的日出总还有一段时间,不妨先将脚伸直了睡一觉。
发出这般高论的,是唐末诗人罗隐。
罗隐是个怪人,文章也写得有意思,比如他在正月初七的立春日,饮了一点小酒,信手涂鸦,“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根是今日”,令人发笑,又显得别出心裁,匠心独具。
从老家杭州来到长安,因为诗笔峻拔,罗隐的名声很快传布开来。宰相郑畋的女儿十分喜欢他的诗,常常捧读其诗,吟咏不已。一次罗隐应邀到相府做客,那位名门闺秀听说自己心仪已久的大诗人来了,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偷偷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罗隐一副清瘦貌古的样子,立即将郑大小姐吓退,再也不愿意读他的诗了。
文章写得挥洒自如,但罗隐的运气却并不好。从20岁开始进京考试,原本指望蟾宫折桂,雁塔题诗,可在长安城里折腾了十多年,连赴考场,每次都是名落孙山。才气过人,却屡试不中,究其原因,就因为罗隐的性子太直,讲话太直,下笔不留半点情面。
譬如一场大雪,别人首先想到的是瑞雪兆丰年,可罗隐却不这么看,他看到的:“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是长安城里流离失所的百姓,沿途讨乞的贫民,对于富贵之流在高堂大屋里的雪夜豪饮看不惯,发出了“为瑞不宜多”的呼声。丰收又如何?沉重的赋税,已经压得种田人喘不过气来。
生逢乱世,多事之秋,聪明伶俐的人遇到事情总是绕着走,罗隐不但不言瑞,而且逆流而上,处处锋芒毕露。
《北梦琐言》里讲了一则逸事。有一次,罗隐在船上遇到一位官员,口出狂言:“这是哪朝的官啊,我用脚指缝夹笔,也可以顶他们几个写的文章!”
唐昭宗有一个玩乐的项目——耍猴。耍猴人奉旨,带着猴子上朝。小猴子穿上朝臣的衣服,上蹿下跳,模样可爱,让人笑疼了肚子。唐昭宗一高兴,便封了耍猴人“孙供奉”的官职,并赐五品官才能穿的朱绂。
罗隐得知这件事后,心里气不过,就写了一首《感弄猴人赐朱绂》,说自己辛辛苦苦,熬灯着火,也没考上进士,混个一官半职,弄猴人却这么轻易便能升官,真是匪夷所思,还不如买只猴子来耍耍!
这样一来,似乎更难让贵人赏识。虽然才高八斗,但在当政者的眼里,罗隐是个令人头痛的角色。唐昭宗听说罗隐的文名,准备录用,不料几位大臣却纷纷进言:“罗隐虽然有才,就是爱乱说话,明皇那么圣德,都被他讥谤过,我们这些将相臣僚,能免得了吗?”并以罗隐讥讽唐玄宗的《华清诗》引为佐证。那位在船上被罗隐嘲笑的官员也适时地站了出来,愤愤不平地告了罗隐的状。唐昭宗只得作罢,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无官无钱,但罗隐有一支笔。这支笔,可以让他躬耕于文房之间,纵横捭阖。罗隐走进了一个精神自由、不受羁绊的文学王国,他以无畏者的勇气,投入到自语自话的创作之中。出身下层,可以直视民间发生的种种苦难与悲剧,他以诗人的良心,保持着一腔正义,笔指历史,墨描时事,下笔无情,鞭挞不止。
后来,大唐王朝覆灭,后梁的朱温点名邀请他去做官,他却谢绝不去。文人的骨气,有时候比那些平日看似忠心耿耿、见势不对又立即扬帆转舵的人,要硬得多。
罗隐置身于道德的批判席上,甚至将笔锋指向了更为深邃的历史深处,采取了最为严厉的骂阵方式,向统治者宣战。
他在《铜雀台》里骂曹操,在《筹笔驿》里骂刘禅,在《焚书坑》里骂秦始皇,在《炀帝陵》里骂杨广,在《帝幸蜀》里骂李隆基……骂得痛心疾首,骂得呼天抢地,骂得毫不留情。而在《谗书》里,罗隐更是放开了喉咙,以小品文的形式,纵横驰骋五千年,笔下生烟八万里,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毫不隐藏自己的观点。
罗隐的笔下,有太多的刺目之语。黄巢用刀枪剑戟的民间武装力量揭竿而起,击中朝廷的要害;而他则是以笔为刀,挑落了这个破败王朝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历经数十年考场奋斗,半生不振,罗隐真正是屡败屡考。一直考到五十多岁,还是没有混上一官半职。据《唐才子传》载,他当年赶考时路过钟陵,遇过一个叫云英的青楼女子,若干年后重逢,那女子调侃他:“罗秀才尚未做官吗?”罗隐一笑,作诗相赠:“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流落于府幕之间,罗隐早已看透世情,以哭为笑,以悲为乐。
55岁时,罗隐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故乡。在杭州,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吴越王钱镠。钱镠见贤思齐,求贤若渴,宽容地接纳了他,而且奉为座上宾。
钱镠十分赏识其才能,让他做了钱塘令,又先后表迁为节度判官、盐铁发运副使、著作佐郎等职。私下里,钱镠对他也是关怀备至,罗隐成了钱镠幕中十分得力的谋士。钱镠刚刚被朝廷封为节度使时,命人上表谢恩,奏章中极言浙西富庶。稿子到了罗隐那里,没有通过。罗隐认为,如果向朝廷称富,很容易引起注意,而且朝廷一定会加重本地的税赋,如此一来会适得其反。钱镠点头称是,请他重新修改。罗隐恰恰相反,盛言浙西贫困,避免了此后朝廷的搜刮。
因为目睹了下层的艰辛不易,罗隐仍然坚持“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的处事风格。对于穷苦人,罗隐也总一副古道热肠。他曾经帮助一个笔工赚取黄金千两,也曾以诗劝谏,巧妙地免除了江浙一带民众的捐鱼税。当他得知西湖渔民每天都被要求送几斤鱼到钱王府,而渔民们对此苦不堪言时,心中颇不平。恰巧钱镠请他在一幅垂钓图上题诗,罗隐也就不客气,以诗为老百姓说话了:“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如?若叫生在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
钱镠还算开明,看到罗隐的诗以后,很快会意。一首诗,为渔民们免除了捐鱼税。罗隐的本领,远远不止写几篇骂人的诗文。吴越之地,在五代十国的战乱频仍之际,始终保持着相对安定的局面,这其中罗隐辅佐钱氏的功劳,也委实不小。
对于钱镠的尊重,罗隐是发自内心的。他老来有许多赠诗,对钱镠的知遇之恩作了深情的回顾与表白。罗隐的后半生,正是在钱镠的关心和庇佑下得以悠然生活,以77岁的高龄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