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罗隐重逢云英时,准会想起他俩初次邂逅的那个遥远的傍晚。
钟陵的夜宴上,他才华横溢,她年轻貌美。
觥筹交错间,他吹嘘自己将来要当大官;而她也不甘示弱,非豪门不嫁。
久别重逢,他仍是一介布衣,她已经年老色衰。
云英先开口:“罗秀才犹未脱白矣。”啥叫“脱白”?脱去白衣,登上仕途。
这话一出,她就暗自后悔了。
罗隐面露愧色,没有计较,却当场作了一首诗: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诗作完了,他举起琉璃碗,狂喝。酒水一泻千里,部分流过喉结入肚,部分浸染了新衣裳。
新衣裳酒渍斑驳,他装作满不在乎,却掩不住眼神中的颓唐。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言毕,他又斟满酒,再次一饮而尽。
微醺的他,进入了半醉半醒的状态,往事开始在脑海中闪回。
N年前的他,叫罗横。
少年罗横很用功,每日听到鸡鸣,就起身读书。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自信,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公元852年,他第一次参加科举,落榜了。
主考官大概是外貌协会会长,给出的理由竟是“貌古而陋、乡音乖剌”,指他颜值不在线,而且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
这……以貌取人啊……
他没有灰心丧气,屡败屡试,结果“十上不中第”。
京漂多年,一事无成。
念及此,他酒醒了,悲伤地哼起了小曲儿:像我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还在人海里浮沉……
年少时,轻狂的罗横梦想着“一朝成名天下知”,从此纵横四海。
到中年,才知人生坎坷。他事事不如意,生发了隐居之志。
遂改名罗隐。
从此不问世事?没有,他只是改变了奋斗的方向:
“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著私书而疏善恶。”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著书立说,“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
于是,愤世嫉俗的「怼神」罗隐横空出世。
《西施》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越王勾践为了雪耻,卧薪尝胆,并把美女西施送给吴王夫差。
夫差从此沉醉于温柔乡中,对勾践放松了警惕。
后来,勾践凭三千越甲吞吴。有人说吴国灭亡,是西施惹的祸。
乍一听,似有道理。
但罗隐一针见血地指出:越国最后不也亡了?又想甩锅给谁?
由此可见,“红颜祸水”是伪命题。
《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社畜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去上班的路上。
996到底是为自己而奋斗,还是肥了地主老爷们的私囊?
《雪》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权贵们老是把“瑞雪兆丰年”挂在嘴边。
然而,寒士们恐怕要冻死在大雪纷飞的长安街头了!
唉,对咱们小老百姓而言,这雪可称不上什么“祥瑞之物”!
《七夕》月帐星房次第开,两情惟恐曙光催。时人不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
每年七夕,牛郎织女才能相见,一年仅此一天。
依我看,大家不必乞巧了,牛郎织女忙着约会,没空教呢!
他这样怼天怼地,自然招来了权贵们的白眼。
起初,唐昭宗很欣赏罗隐,想委以官职,但这事被某权贵搅黄了。
权贵拿出了罗隐的一首诗:
《华清宫》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唐昭宗见罗隐竟然拿自己的祖辈唐玄宗开涮,勃然大怒,立刻收回委任状。
讽刺的是,唐昭宗在日后的逃难途中,遇到了一位耍猴人。
因为对方“耍猴有方”,被逗乐的唐昭宗心情大好,随手就丢给耍猴人五品官职。
可怜罗隐寒窗苦读多年,到头来,还没不学无术的耍猴人仕途顺!
悲愤的罗隐,写诗自嘲:
《感弄猴人赐朱绂》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难道泱泱大唐,竟无一人识才、惜才?
事实证明,“敬君子”的往往是莽张飞这样的大老粗。
唐末,成天舞枪弄棒、性格大大咧咧的军爷,反倒更尊重读书人。
罗隐去见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心想对方跟自己同姓,便直呼对方为“侄”。
所谓节度使,相当于军区司令,拥兵自重。
面对罗隐的占便宜行为,罗绍威不怒反喜,说:“罗才子名满天下,很多人想结识他都不得呢!他愿意认俺为侄,是俺的荣幸啊!”
末了,罗绍威赠予“叔叔”罗隐金银财宝。
蔑视权贵的罗隐,敢于说真话,丝毫不给权贵们留情面。
某些权贵恨他,欲杀之而后快,他不得不避难于江东。
江东是吴越王钱镠的地盘。
钱镠不仅是一方诸侯,还是情诗圣手,曾写出唯美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初来乍到,罗隐担心钱镠容不得自己,便递上这样一句诗: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谩英雄。
好在钱镠肚里有墨,读得懂这句诗背后的典故:
东汉末年,祢衡击鼓骂曹。曹操对祢衡恨得牙痒痒的,却又不愿杀祢衡。因为祢衡是名士,杀他唯恐失天下人心。
曹操不愧是奸雄,想出“借刀杀人”之计,把祢衡打发到黄祖那儿。
黄祖是杀人如麻的军阀,一听到祢衡出言不逊,就动手了。
罗隐借此典故,委婉地暗示钱镠。
其实啊,罗隐多虑了,钱镠很爱才,非但接纳他,还委任他为钱塘令,相当于杭州市长。
那年,罗隐55岁,已年过半百。
公元904年,朱温杀害唐昭宗,另立年仅13岁的傀儡皇帝李柷(chù)。
次年,朱温大肆诛杀朝臣。
事情是这样:朱温麾下有位叫李振的,他和罗隐一样“屡试不第”,却没有罗隐的宽阔胸襟。
李振嫉妒那些金榜题名的朝臣,如今他成了朱温的心腹,就展开了报复。
他劝朱温说:“这些朝臣经常自称清流,索性把他们丢入黄河,使为浊流!”
在李振的怂恿下,朱温于滑州白马驿屠戮三十多位朝臣,史称“白马驿之祸”。
公元907年,朱温篡唐,建立后梁,开启了军阀割据混战的“五代十国时期”。
朱温早听说过罗隐的才名,召他去做官。
罗隐当然不屑与「弑君者」朱温为伍,严词拒绝,并劝说吴越王钱镠“举兵伐梁”。
罗隐说:“即便讨伐失利,尚可退保江东。何必向乱臣贼子朱温臣服,遗臭万年?”
钱镠之前以为,罗隐屡试不第,想必对唐朝有怨言。
孰料罗隐不以私怨而废大义,钱镠对他更敬佩了。
唉,同样是“屡试不第”的士子,罗隐和李振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罗隐病逝时,吴越王钱镠悲恸地写下一句诗:“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难继此才。”
的确!罗隐之才华,横溢如黄河,如不尽长江滚滚来。
他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寥寥14个字,道尽了诸葛亮的一生。
除杜甫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能与之媲美,再无人出其右。
更可贵的是,罗隐不仅有才,还有一身傲骨。
他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鲁迅评价其诗文是“抗争和愤激之谈”、“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镳”。
有时候,我难免会想:倘若罗隐早年仕途顺利,那么,世间少了一个敢怼权贵的愤怒诗人,而朝堂多了一个被豢养的御用文人。
“大官人”罗隐还写得出“家财不为子孙谋”这类诗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