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张祜《纵游淮南》
关于扬州,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一文中记载过一个小故事,说的是有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依次说出自己的愿望,第一个人希望自己仕途顺利,成为扬州刺史;第二个人希望自己财源滚滚,腰缠万贯;第三个人希望得道成仙,驾鹤升天;而第四个人却把前面三个人的愿望都包揽了:腰缠十万贯,驾鹤上扬州。
这个故事流传千古。从此以后,扬州成了历代墨客骚人的梦。
在这些文人士子之中,最钟爱扬州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在扬州寻花问柳的“长安公子”杜牧,而另一个就是本文的主角——张祜。
巧合的是,这两个最爱扬州的诗人,都生活在唐代,都是来自北方,他们骨子里都对江南风物带有一股浓烈的憧憬,更加巧合的是,两人最后成了忘年之交。
如果说杜牧对扬州的喜爱是“十年一觉扬州梦”,那么张祜对扬州的喜爱就是“人生只合扬州死”。相对杜牧来说,张祜的这种喜爱,是更加深沉的。只是连张祜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句“人生只合扬州死”,竟成了他一生的归宿。
公元785年前后,张祜出生在清河。这个清河就是《水浒》中打虎英雄武松的故乡,属于今天的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张氏一族在历史上出了不少名人,战国时期的张仪,汉初杰出的谋士张良,以及后来唐高宗时期的宰相张文瓘、张文琮等人,都是清河人。
大抵是生活在燕赵大地的缘故,张祜的骨子里生来就带有一股侠气。年少时的他喜欢谈书论剑,很有曹植笔下的幽并游侠儿和李白笔下的侠客风范,时人唤作“张公子”。
既然张氏一族出了这么多有名的人,张祜也不能丢了祖宗的脸,于是他年纪轻轻便离开故乡,带着一种“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的豪情壮志,只身一人前往江南,客居苏浙一带长达数十年之久。张祜所到之处,都有诗篇传世。在他的笔下,苏州的枫桥没了月亮掩映在水面的景象,没有了寒鸦凄厉催泪的鸣叫声,也没有若隐若现的渔火伴着愁绪入睡,而是别有一番韵味:
长洲苑外草萧萧,
却算游程岁月遥。
唯有别时今不忘,
暮烟疏雨过枫桥。
(年轻人,谁还没有个青春和梦想)。
年轻时的张祜也不甘平凡,有着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然而他的宦海生涯并不是一帆风顺,到了而立之年,仍然是一介布衣,过着漂泊江湖的生活。曾写《书愤》一诗,诉说自己的郁郁不得志:
三十未封侯,颠狂遍九州。
平生镆铘剑,不报小人仇。
张祜曾经以“钓鳌客”的身份去谒见李绅,
李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与众不同,
就问:“你钓鳌用什么做鱼竿?”
张祜说:“用彩虹。”
李绅“用什么做鱼钩?”
张祜说:“用弯曲的新月。”
李绅又问:“用什么做鱼饵?”
张祜说:“用短李相公做鱼饵。”
“短李相公”说的就是李绅(因为李绅长得矮)。当时李绅是淮南节度使,虽然觉得张祜很有志向,但因为他口出狂言,戏谑自己,也没把他当回事,赠给他很多礼物把他打发走了。
在张祜的一生之中,除了他的忘年之交杜牧之外,他最喜欢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李白和孟浩然。
张祜曾把自己比作是李白。他写诗说自己“古来名下岂虚为,李白颠狂自称时”,可惜的是,李白遇到的是愿意为他“金龟换酒”的贺知章,而张祜遇到的,却是那个只会在皇帝面前说坏话的元稹。
03
元和长庆年间,张祜深受令狐楚的器重。这个令狐楚,就是力荐李商隐,曾经写下“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的爱国诗人。他见张祜如此有才却不得重用,也为他鸣不平,于是把张祜的作品选了几百篇献给皇帝,还附上自己的推荐:
“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几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谨令缮录,诣光顺门进献,望宣付中书门下。”
献上张祜诗作的时候,深得皇帝宠信的元稹就在一旁,皇上问元稹张祜的诗写得怎么样,元稹回答说,张祜的诗是“雕虫小技”,有远大志向的人是不会像他那样写的,并且还一本正经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说是陛下如果过分的嘉奖他的话,恐怕会影响陛下的风俗教化。原文为【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大过,恐变陛下风教】
张祜的诗真的那么不堪入目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相反,他在诗方面的成就,定然是要高过元稹的。因为在当时,张祜就很有名望;杜牧对他很是赞赏,就连大名鼎鼎的“李博士”李涉,也曾写诗赞赏他“爱君气坚风骨峭,文章真把江淹笑”(李涉《岳阳别张祜》)。而反观元稹,在当时除了他的好朋友白居易之外,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站在一面。那么元稹到底有什么用心呢?我想,他对于张祜的贬低,多半是所谓的“文人相轻”,出于文人之间的那种嫉妒吧。
张祜原本怀揣着远大志向来到长安,却因为元稹的几句话,将他一颗想要进入官场的心践踏得支离破碎。于是在斜阳的余晖之中,他高声吟唱着自己的诗“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离开了长安,前往淮南一带。就在他伤心欲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另一个人——孟浩然。
张祜对孟浩然有如此深的认同感,想来和他的人生际遇是分不开的。孟浩然因“不才明主弃”一句得罪了唐玄宗而终身不仕,张祜也因元稹一番谗言而失去了做官的机会。所以,他千里迢迢跑到襄阳,把孟浩然狠狠地歌颂了一番:
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题孟处士宅》
在张祜的晚年,他曾回过一次故乡。但是他的回乡之旅,和贺知章比起来可谓是大相庭径。当年那个壮志凌云的大才子如今身无分文地跑回家来,等他的没有春风不改的镜湖之水,也没有儿童笑问他从何处来。等待他的只有邻里乡亲们的笑话。此情此景,张祜写了一首诗,看似调侃,其实是满满的无奈:
行却江南路几千,
归来不把一文钱。
乡人笑我穷寒鬼,
还似襄阳孟浩然。
纵观张祜的一生,官没做成,志向没有实现,是没落、落魄,甚至是有那么一些凄惨的。
然而官场的失意和郁郁不得志,在友情方面,上天似乎加倍地还给了他。
因为他有一个好朋友,名字叫做杜牧。
在当时,能够让杜牧放在眼里的人,除了李商隐和那个写“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赵嘏之外,大概就张祜一人了。同样,在那个曾经骑着白马,手提长剑向着江南驰骋的侠客眼里,也只有杜牧能做他的好朋友。
唐此一代,许多大诗人之间都有很深厚的友谊。李白和杜甫、王维和裴迪、刘禹锡和柳宗元、白居易和元稹……不胜枚举。
如果我们今天做一个唐代诗人友谊排行榜的话,张祜和杜牧的交情也是上榜的。
在杜牧的眼里,张祜是一个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人:谁人得似张公,千首诗轻万户侯。张祜的文才在当世是一流的: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于是在张祜失意之时,杜牧拉着张祜去登高,并且写诗告诉他说: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张祜对杜牧也是充满仰慕钦佩的。在他的笔下,杜牧的文才简直跟司马相如不相上下:
年少多情杜牧之,
风流仍作杜秋诗。
可知不是长门闭,
也得相如第一词。
两个人的友谊,完全诠释了庄子的那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更何况他的一生都能跟着自己的梦走,最后还能够在自己向往的扬州终老,人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此了吧。
末了,附张祜诗两首与君共赏
《宫词二首》其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其二
自倚能歌日,先皇掌上怜。
新声何处唱,肠断李延年。
《题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