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经常有脱帽致敬的举动,因为总感觉司马迁写的故事,有一种熟悉感,仿佛在哪见过。后来才醒悟,原来他确实“借鉴”了比他更早的人写的文章,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抄袭,在网上是要被人声讨的,虽然不一定有什么用。只要他不犯帮李陵说话那样的政治错误,一般拿他没办法。但当他犯了政治错误的时候,用处就大了。如果换了现在,汉武帝完全可以换一个姿势处罚司马迁,比如颁发一张这样的红头文件:
司马迁,茂陵显武里人,官太史令,秩级六百石。司马迁自担任太史令以来,就私自修史,不断抄袭前人的著作,到处传谣。组织上经与司马迁谈话后,司马迁曾经声言以后不再抄袭,不再传谣。但不久之后,司马迁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公布了自己私撰《太史公书》的几个列传,其中有大范围的传谣和抄袭现象,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不良影响,败坏了太史令这一重要岗位的声誉。经御前会议合议,大汉朝廷决定判处司马迁死刑。鉴于司马迁确实有点才华,加上他本人的意愿,政府决定网开一面,改判宫刑,保留他的工资职称待遇,换岗位为中书令。
这样的话,处罚理由显然要好看点,因为毕竟在古代,皇帝也是鼓励大臣应该直谏不讳的。自从秦二世而亡之后,汉朝有极大的危机感,认识到秦朝的灭亡,就是消灭了所有直言敢谏的忠义之士,所以从高祖到武帝,包括武帝自己,就屡屡下诏,要求下面举荐直言敢谏的人才,不用害怕触犯忌讳,只要对国家有利,国家就算听了心里不舒服,也不怪罪。司马迁从小就是品格优良的好学生,从小就接受这样高尚的教育,你叫他怎么可能不相信这个教育?汉武帝因为他直言敢谏,就割了他的卵子,导致一代大文豪从此灰心失望,也让汉武帝留下千古笑柄。汉武帝要是懂点策略,绝对不会这么做,绝对会按照我上面的稿子,出具一个红头文件。这样的话,大汉乃至后来两千年来的文人,不但说不出什么,恐怕还会对司马迁痛心疾首:“原来是个抄袭犯啊,卵子被割得不冤。”“割掉卵子便宜他了,你看看日本教授,因为造假被揭露,羞愤自杀。司马迁早该自杀了。”
有人肯定要问,司马迁到底传了什么谣,抄了什么袭,下面就来举例。
众所周知,秦朝大才子赵高,是学法律出身,韩非法学院博士优等生毕业,因为特别优异被秦始皇赏识,拜为中车府令。秦朝鼓励耕战,鼓励官吏习读法律。诸子百家的书烧了个精光,朝廷虽保留一些副本,只让少数专门博士掌管。但在司马迁的笔下,赵高这个熟读律令的秦朝大才子,竟开口闭口称述孔子。他在劝说李斯跟他一起合谋发动政变,干掉储君扶苏时,就大段大段引用孔子的话,你听听:“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以孔子的看法为准则,难道以法家立国,有足够文化自信的秦朝,还有必要对儒棍孔子保持恭敬?作为国家高级领导干部的赵高,难道会罔顾秦始皇的命令,私自偷看禁书?这明显是司马迁添油加醋,信谣传谣,混淆视听嘛,狼子野心,用心何其毒也!
至于抄袭,也有例子。
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司马迁写到临死前的秦二世,和赵高的女婿、杀手阎乐进行了一番对话:
阎乐前即二世,数曰:“足下骄恣,诛杀无道,天下共叛足下,足下其自为计。”
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
乐曰:“不可。”
二世曰:“吾愿得一郡为王。”弗许。
曰:“愿为万户侯。”弗许。
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
阎乐曰:“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二世自杀。
阎乐受赵高的命令,打进宫来杀二世,箭都射到了御座上。二世逃跑不及,只好和阎乐讨价还价,苦苦哀求。人都怕死,二世这样的dictator也不例外,他首先提出要见赵高,被阎乐否决;于是退一步,希望当个王,也被否决;只好再降低要求,当个万户侯,继续过好日子。照样被否决;最后他豁出去了,哪怕下放农村,改成农村户口,只要给条活路。阎乐照样没答应,坚决带了他的头去。这种描写很曲折,但如果看过《左传》,你一定会对司马迁火冒三丈:“有你这么干的吗?还讲不讲点史德?还懂不懂得尊重知识产权?”
因为《左传》里提到齐庄公同志被杀,场景几乎和二世一样。齐庄公是个淫虫,和大臣崔杼的老婆通奸,结果被崔杼设计围住。庄公唱歌求饶,又登台道歉:“饶我一命,以后再不敢了。”被崔杼否决。于是提出新解决方案:“可能你信不过我,我们可以盟誓,鬼神看着呢。”照样被否决。最后做出重大让步:“我愿意死,但请让我到祖庙自杀。”围着他的士兵说:“别啰嗦了,流氓犯,赶紧死吧。”于是庄公豁出去了,翻墙想逃跑,被乱箭射了下来,死了。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军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军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军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军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军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军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军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军军皆披靡,遂斩军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军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军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军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军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军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军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边。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
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呼,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
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