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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为什么宁愿受宫刑也要写史记?

  

  为什么说“知人论世”

  有一句俗话叫知人论世,我们讲《史记》,不是从《史记》所记载的那些内容开始,而是从写《史记》的这个人,从司马迁开始。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除了时代、社会给他的影响之外,往往对他的思想发展、对他的人格形成起更大作用的是他所遭遇的一些重大突发的事件。

  在司马迁开始写作《史记》之后,在他的人生中,的确就发生了一件可以说非常重大、非常不幸、对他也是转折性的一个事件。这件事不仅给他的人生、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对他的思想也形成了决定的影响。

  要说这件事呢,还跟他的一位朋友有关系。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李陵战败,司马迁直言进谏

  根据现在历史学家的考证,一般来说都认定司马迁整个《史记》的写作花了大约13年的时间,准确讲呢,就是从公元前104年或者103年开始,到公元前91年完成了写作。

  而在这个写作的过程中,司马迁遇到了一件可以说非常倒霉的事情,也可以说是非常悲惨不幸的事。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呢?要讲清这件事,我们要讲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叫李陵。这个李陵,很多人可能不熟悉,但是他的爷爷在汉朝的历史,在我们中国人的历史记忆当中却非常著名。还记得飞将军李广,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人曾经有一次出行打猎的时候,发现树林当中卧着一只老虎,他用箭下意识地去张满弓射过去。最后大家发现,原来不是虎,是草丛中有一块岩石,可是李广的箭居然连箭后端的那个羽毛都没入到石头里去了,也就是整个把石头射穿了。

  这位李广是司马迁非常喜欢的人,我们以后还会讲他的事。到司马迁写作《史记》这个时代,李广已经不在了。李广的孙子也是他的长孙,叫李陵,李陵这个人曾经在汉武帝的主要宫殿建章宫做过宫监,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宫殿的警卫队队长。

  此外,他也担任过皇帝的侍从警卫,像秦时的侍从一样,叫郎中这样一个职务,司马迁也干过这个职务。也就是很多人才像上黄埔军校一样,都会在正式担任国家职务之前,到皇帝的身边去担任一些护卫、公务、勤务这样的事,这就是所谓的郎中。

  这位李陵,在公元前99年,在汉朝的纪年是汉武帝时期的天汉二年,在这一年,他率领一支军队从当时的居延泽出发,就是我们以前说过的在今天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从这个地方,超出了汉朝的边防防御工事,一路往北,往今天内蒙、蒙古这个方向去进攻匈奴人。

  


  传统李陵画像,就是为了替他抱不平,司马迁蒙受宫刑。

  他领的这支部队只有5000人,而且由于当时部队的调配不合理,以至于他只有一些步兵,虽然这些步兵按照司马迁还有东汉时候班固《汉书》的记载,可以说都是非常精锐的,就是所谓荆楚剑客,就是在他手下的这些部队,基本上是来自中国南方,来服役的一些使用剑进行面对面搏斗的一些步兵,骑兵是非常少的,当然李陵自己是有马骑的。

  


  出土汉画像砖上的汉军步兵持刀剑进行训练图像。

  他率领着这样一支部队,一路往北攻击前进,没有大的部队策应,也没有后续的接应部队。他就率领着这样一支部队,一直攻到了一个山,叫浚稽山。这个浚稽山今天在内蒙古之外,在蒙古境内,就是今天蒙古境内戈壁阿尔泰山的中段,按照当时的里程计法,大约有2000里,搁今天来说差不多就是1000公里左右。

  


  李陵进行浚稽山之战的作战路线示意图。

  然而,由于离开了大部队而没有骑兵,他的机动速度很慢,因此被匈奴的主力骑兵包围了。最后,这个四五千人的部队,一边作战,一边往汉朝的边界这个防御工事,往这个兵营这一带进行撤退,叫转斗,也就是边战斗、边撤退。

  


  出土汉环首刀,这是汉军优良的步兵进行面对面战斗的最常用兵器,也是李陵手下士兵除弓弩之外的主要的装备。

  在这个过程中,由于他们大量使用弓弩,使用非常先进的一些战术,这样使得对方力量非常优势、数量很庞大的匈奴骑兵遭遇了巨大的损失。据记载,杀死对方大约超过他自身军队,也就是超过5000人。

  


  


  现代出土的秦汉弩机,射程长达300-600米的大小弩,体现了古代远程强力打击兵器的先进科技,也体现了汉军相比匈奴部队在装备和战法上的优势,这是李陵的小规模部队能够对抗匈奴数量优势部队的基础。

  最后还是由于叛徒出卖,由于弹尽粮绝,大约离我方的整个根据地、攻击的出发地——也就是边防防御系统烽燧——只有一百多里地,也就是说只有一两天的路程就可以回来,然后弹尽粮绝,李陵战败投降了,他投降了匈奴。

  


  现位于蒙古国境内阿尔泰山中脉的李陵战败投降处。

  在当时那个时代,由于战斗条件已经丧失了,投降匈奴,保存实力,然后等着合适的时机再回到汉朝的故乡,这个是很常见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误传。

  据核实这件事的官员回来向当时的皇帝汉武帝报告,说李陵不仅投降了匈奴,关键是他利用汉朝军队优势的装备、优秀的战法去训练匈奴军队,而受他训练这些军队,在他带领之下,反过来攻击汉朝的边界地区。这样,汉武帝勃然大怒,就下令把李陵的全家妻儿老小、老母都关押到狱中去了,并且应处以非常严厉的刑罚。

  这个时候,司马迁——也是李陵可以说年轻的时候在长安做郎中时代他的同事,我们可以推理,肯定是好朋友,这样司马迁作为太史令,作为一个不太大的一个官,就在朝廷上站出来为李陵说公道话,向皇帝进行劝说,说不应该对李陵采取这么严厉的措施,为什么呢?

  两条原因:第一,李陵这个人他事母至孝,在汉朝人的意识形态里边,最重要的道德规范可以说也是政治伦理,在整个社会从皇帝到民间,最提倡、最看重的就是孝这种道德范畴,所以司马迁说李陵这个人首先他事母至孝,他以非常孝顺的方式侍奉着自己的母亲;

  第二,他说李陵孤军奋战,转战千里,发扬了大汉军威,最后是弹尽粮绝、战败被俘,所以他并不是真心投降匈奴,他是要等待时机为大汉服务。因此陛下现在对他们的家人施行这种连带的刑罚,这是不公正的,而且是不应该的。

  本来这些话讲得都非常有道理,也应该说符合当时汉武帝的心理,可是有一件事他讲错了。他说,还有一个理由,第三,李陵所率领的这四五千人是一个侧翼的部队,整个这次战役主力是一位叫李广利,叫做贰师将军,这个李广利所率领的大军。

  


  李广利是当时汉武帝信任的宠妃李夫人的兄长,也是天汉二年战役的最高统帅,司马迁为李陵的辩护暴露了李广利指挥能力低下,因此得罪汉武帝。

  这个大军,在李陵作战的另外一个方向,在更西边的方向进行作战,可以说无功而返。司马迁说,由于李陵牵制了匈奴的主力,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奋战,这样才使得贰师将军这样一个不太会打仗的统帅所率领的大军得以安全地撤回。而这点恰恰可以说惹怒了汉武帝,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贰师将军李广利,他的妹妹在当时刚好是汉武帝最宠幸的一位妃妾李夫人,是宠妃。

  所以汉武帝说,你司马迁这样的辩护,意思是在指责我,指责朕用李广利这个人不当吗?用人不当,李广利是一个笨蛋,我要用一个笨蛋来做统帅,所以我这个皇帝也不怎么样。因此,汉武帝勃然大怒,不仅把李陵的全部家人都处死了,还把司马迁关到监狱中,并且对他施行了宫刑。

  在汉朝经常有这样一个习惯,就是如果一个人犯了死罪,你愿意进行宫刑,就是对男性的生殖系统通过手术进行切除,变成宦官,变成太监,那么你是可以赎罪的。所以从司马迁的宫刑我们看出来,他实际上是死刑,然后他选择了接受这么痛苦的一个宫刑刑罚来免死。

  身受宫刑,坚持理想把书著

  幸运的是,在司马迁接受了宫刑以后,汉武帝还是挺重用他的。他原来是太史令,管着天文、历法这些事,很多人只知道司马迁是一个特别著名的历史学家,因为他写了《史记》,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太史令的本职工作并不是写历史书,而是掌天官,掌天官就是管天文。

  当时的天文在整个国家的行政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因为要颁布历法,要颁布黄历,也就是今天的所谓的颁布时间。当时的社会教育程度很低,那皇家会不断地修订历法,因为过去我们中国的农历,当时所使用的历法是月相历,也就是根据月球围绕着地球进行公转的时间,这样和今天我们所使用的太阳历有很大的差别。

  这就导致一个结果,如果十几年、二十年还不更新日历的话,那就会出现到了端午节,比如说已经到了夏天都快过去才端午节,各个节气就乱了,那么农民耕种、播种就会做不好。司马迁除了以《史记》著名,实际上他在当时的本职工作是管着天文、历法。他主持修订了一部历法叫《太初历》,这个《太初历》在汉朝和其后都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在中国的历法、天文的历史上,太史公司马迁实际上具有很重要的地位。这个是题外话,我们可以暂且不说。

  总之,在当时士人也就是士大夫、君子心目中,一个男性去接受这样的刑罚来避免死亡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首先代表你怕死。可是司马迁他为什么接受了这样的刑罚,宁愿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这样身体和心理巨大的痛苦?这跟写《史记》有什么关系呢?

  还好,我们从现在还留下来的跟这件事有关的资料里边,有一段他本人的自述,原文我就不读了。这个自述在哪里呢?在司马迁之后,西汉过了是东汉,东汉的大历史学家写《汉书》的那一位班固,班固在《汉书》第六十二卷,整个人物传记第三十二篇,也就是卷六十二传第三十二写了《司马迁传》。在《司马迁传》当中,他引述和保留了司马迁给他的好朋友任安一封回信,这封回信里头,司马迁专门向他的好友任安述说,为什么我受如此大的痛苦,我也接受了这样的耻辱,而没有慷慨赴死,因为我是一个有气节的士人,本来我是应该眼睛都不眨去慷慨赴死的。

  大家现在很著名的成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就是这封信里边的句子。他在这封信里重点讲到了一件事,他说,孔子一生被贫困和潦倒所压迫,在陈和蔡这个地方居然被当地的人所包围,三天吃不上饭。而韩非子,在秦国也被秦始皇和他的丞相李斯关押起来了,最后死于狱中。而楚国的屈原被放逐,被奸臣迫害,所以写下了《离骚》。《诗》三百篇,也就是《诗经》三百零五首诗歌,他说往往都是圣贤发愤之作。

  也就是说,那些最有价值的文字、最有价值的思想的符号,往往都是人在感受到人生巨大的痛苦,感受到法律的巨大的不公,并且可以弘毅地去承受它。在这种承受中,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坚守自己做人的目的和意义,都是这样的作品。

  所以他举上面这些例子,向他的好朋友任安来说明,我司马迁承受着如此奇耻大辱,目的是要来完成《史记》的写作,而《史记》的写作,不是一般的我去写一本书换稿费,或者是出名,不是的,而是我这个写作本身里面包含着和孔子、韩非、屈原和古代那些伟大思想家相同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什么呢?

  就是要探究天道所在,探究人世间政治治理,真正的真理所在,要探究人生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所以通过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来,司马迁本人,他在伦理上是一个非常崇高的人,同时他是一个非常正直不阿,在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如雷霆一般皇威之下,他可以坚守自己的原则,可以站出来为自己的友人所受的委屈鸣不平。

  他为什么要替李陵鸣不平呢?除了他喜欢李广,关键是他和李陵这个人是有相识相交经历的,他在自己的赞叹中,在整个跟李陵有关的这个感叹当中,他专门说,李陵这个人有国士之风。

  那什么是国士呢?古代的贵族,士,天子以下的,分为上士、中士、下士,那下士不仅是指社会地位低,还指年轻,即使你爸爸是一个大贵族,你在年轻的时候还没有立下功勋,还没有担任特别崇高的职务,你还是一位下士。可是不管你的社会身份是上士、中士,还是下士,只有那些以国家的兴衰、以国家的理想为自己人生指征的人,把自己的本领锤炼,自己的一切随时准备着奉献着伟大国家的人,这样的人才被称为国士,也就是以身许国,以国家的事业为自己人生目标的人。

  而司马迁把李陵这个人就当着汉武帝的面称为国士。所以在这样的称赞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来,司马迁本人他为什么会做到为朋友两肋插刀,不畏雷霆之威,同时,他为什么可以在如此艰难耻辱的环境下,他可以平静地度过人生,终于完成《史记》的写作,因为他自己可能也是以国士自诩,以国士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来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

  所以,这样一个我们称之倒霉的人,然而其实并不是倒霉,因为这个是他按照自己的道德理想,按照自己的人生目标所做的毅然决然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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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导刑以政,齐刑以刑,民免而无耻。导刑以德,齐刑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刑具,而非制治清浊刑源也。昔天下刑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刑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刑”。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刑鱼,而吏治,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刑,在彼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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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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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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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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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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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 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 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 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 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 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 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 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 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 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 繦至 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闲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 也。

故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 之民乎!

鸿门宴

两汉 司马迁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復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復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司马迁

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或前13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24篇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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