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桥短桥杨柳,前浦后浦荷花。人看旗出酒市,鸥送船归钓家。风波欲起不起,烟日将斜未斜。”明代诗豪高启这首清丽脱俗的六言诗,写的便是质朴的江南古镇——苏州甪直。这里没有周庄的人头攒动,没有乌镇的人去楼空,没有西塘的酒歌喧哗。有的只是寂寂的烟柳画桥流水人家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有的只是连绵的石板小路烟水长廊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是我喜欢的依然活着的水乡古镇,在狭窄而纵横的“水巷”间,在沧桑而精巧的古桥下,在逼仄而绵长的弄堂里,在湿润而光滑的河埠头,依然延续着那些古老的生活场景——精神矍铄的老大爷在晨光中生火起灶,身着独特水乡服饰的妇人在河道边取水洗衣,午后的老宅里飘出了“江南宣卷”悠扬的丝竹和独特的唱腔,孩子们带着他们的狗走进幽深雨巷。如果有缘,还能遇上一场货真价实的江南婚礼,水乡的儿女站立船头,往岸边桥上四散着喜烟喜糖,而身后的几条小船上,装满了承载着他们幸福生活的大樟木箱。这些2500年风雨都未曾熄灭的人间烟火,才是古镇的灵魂,没了生活,少了人味,再美的壳也不耐咀嚼,不值回味。
诗书启蒙:晚唐诗人和他墓旁的千年银杏
跟江南其他一些曾经因水而兴,商贾云集的古镇相比,甪直更多了一份书香气息,当地人也世代细心呵护着那文脉流传。这里是晚唐诗人陆龟蒙隐居之地,旧时墓冢犹在,香火累世不绝。墓旁旧有“甫里先生祠”,已经毁于战火,后人在其上重建“清风亭”,绿水环绕,锦鲤游弋,虹桥飞架,立诗人塑像于亭中,以供瞻仰。在群星璀璨的唐诗夜空,陆龟蒙的确不算是很醒目的那一颗。但在士风凋敝,风雨飘摇的晚唐,陆龟蒙隐入甪直水乡,诗酒农桑,自有种不同流合污的光华,其诗文也被鲁迅先生赞为“一塌糊涂的泥潭里的光彩与锋芒”。此外,他还是杰出的农学家,著有《耒耜经》传世,详细记录了唐时种种江南农具。
今天穿行在古镇的桥廊街巷,总会想起诗人和他的那些精彩诗句。那酒坊中微醺的人不就是他么?“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那松下独坐的人不就是他么?“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时于浪花里,并下蓝英末”;那水边垂钓的人不就是他么?“柳下江餐待好风,暂时还得狎渔翁。一生无事烟波足,唯有沙边水勃公”;那船头送别的人不就是他么?“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杖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甫里先生和他的诗文,早已经与这水乡古镇融为了一体,浑然一体,又处处可寻。
清风亭边,三棵银杏历经千年的风雨,早已成为参天的古木。春夏一树翠绿,秋来满园金黄。清风过处,黄叶纷飞,小镇居民于树下读书饮茶跳舞纳凉,静享这江南古镇独有的最美时光。
文化拯救:民国大家和他们救护的国宝罗汉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甪直古镇上的保圣寺,始建于梁,便是小杜诗中所记的南朝名寺之一。虽然历代均有修葺,但当年那个盛极一时的寺院,还是未能敌过时间,化为了满地的柱础,只留下了明代重建的天王殿和民国新修的古物馆——但这却是另一段传奇的开始。古物馆内光线昏暗,保存着一壁泥塑罗汉,初看似乎并不起眼,但这却是被称为“天下罗汉两堂半”当中的那“半堂”,传为唐朝塑圣杨惠之作品。它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与敦煌、故宫等共同入选第一批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国宝”!与它“同辈”的苏州国宝拙政园、虎丘塔等都已经是名满天下,但保圣寺塑壁罗汉依然甘守着寂寞时光。
今天走进古物馆,你立刻便能感受它的与众不同。寻常寺庙中的十八罗汉,往往每尊独立,但这里却塑出满壁云山,缥缈出尘,罗汉隐于林泉之中,或坐或立,神态各异,却又构成了一幅完整而有机的山水画卷。虽然时间让他们褪去了色彩,残损了肢体,但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内敛的神光和无上的境界。
寺内保存的由蔡元培撰文,马叙伦书写的《甪直保圣寺古物馆记》碑,详细讲述了这仅存的半壁罗汉与民国大师们的故事。让我们抚摸着碑文拓片,回溯到100年前的历史现场——1918年的保圣寺大殿内,历史学家顾颉刚拨开蛛网,抹去尘埃,发现了宋朝之后便已失传的塑壁罗汉,虽千年风雨摧残,依然满壁生辉!1920年的甪直古镇,顾颉刚站在已经开始坍塌的大殿前捶足顿胸,他最喜欢的那尊“题诗罗汉“已化作一抔黄土,塑壁岌岌可危!1926年的甪直“五高“学校,东京大学美术史学教授大村西崖正用相机记录着从塑壁上拆下来保护的罗汉塑像,不久之后,他的新书《吴郡奇迹:塑壁残影》震动中国文化界。1929年的古镇街头,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教育部副部长马叙伦风尘仆仆,代表着国民政府对塑壁罗汉的调查和保护工作正式展开。但他们看到的只是已经完全坍塌的寺庙和残破的塑壁,以及仅存的9尊塑像。同年,“教育部保存甪直唐塑委员会”成立,蔡元培任会长,决定在大殿原址建立古物馆。
接下来,民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化艺术大师阵容陆续登场——古物馆设计:著名设计师范文照,他曾参与中山陵设计方案竞标。罗汉保存方案制定:著名艺术家徐悲鸿和刘海粟。具体修复工作:著名雕塑家江小鹣,曾为上海、武汉等城市塑孙中山铜像;雕塑家滑田友,后来参加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创作,完成大型作品《五·四运动》。保圣寺古物馆题额:民国最著名的书法家——谭延闿和于右任……于是,在一众民国大家的鼎力合作之下,才有了古物馆以及这半堂罗汉。今天来到这个小镇,即使只在这千年的塑壁之下端详半日,追忆民国大师们的这场文化拯救运动,感受那些残损塑像背后的文脉流传,便已经让你感觉到心潮澎湃,不虚此行。
教育革新:一代师表和他笔下的万盛米行
都因为时代的变化和旅游的开发,今天所有的古镇中的大部分水道都已经丧失了真正的通勤功能,水中摇曳着的都是满载游客的游船。我站在古镇兴隆桥上,望着万盛米行的旗帜轻扬,想象着叶圣陶先生文章《多收了三五斗》中所描述的“新谷登场,百船云集”,这样的场景永远都不可能在生活中再现了,文化的流传也势必伴随着文化的更替,就如同我知道的那个真正的“万盛米行”,依然在距此仅百米之遥的地方,在一片荒烟蔓草当中,沉睡着。
叶圣陶可以说是和甪直感情最深的近现代文化名人了。1917年的春天,他来到甪直镇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虽然只有短短五年,但他在这里进行了大量的文学创作,今天翻看先生的文章,《没有秋虫的地方》、《藕与莼菜》、《心是分不开的》,还能找到很多甪直古镇的旧日时光。
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进行了深刻的教育实验。带领学生走上古镇街头上课,让孩子们学会用活泼的文笔写身边的故事;创立“生生农场”,与孩子们一起劳作,分享收获;在学校里创办书店,用阅读开拓学生们的视野;率先开设音乐、篆刻等课程,带给所有人艺术的熏陶。正是这些新颖而深刻的教育理念,在那个沧桑巨变的历史时期,重塑了古镇的气质,延续了文脉流传,让无数的甪直人从中受益,开始了他们不平凡的人生。1988年,叶圣陶百年之后,魂归甪直。骨灰就埋葬在当年执教的小学旁。墓园朴实,松柏长青,一如他的为人般谦逊和低调。而那座小学,今天已经成为了“叶圣陶纪念馆”,女子楼、四面厅、鸳鸯厅依然保留着旧时样子,在这里可以详细了解老人的生平经历、文学成就以及教育理念。古镇上的叶圣陶实验小学已经迁去了新镇区,空置的校园,据说已经和人民教育出版社达成合作,将建立“中国语文教育博物馆”——这是用另一种方式纪念叶圣陶先生,也用另一种方式继续这个古镇的文脉流传。
如果在甪直再多盘桓一阵,你可能还是会略有遗憾,因为明末清初那繁盛一时被称为江南文化客厅的梅花墅已经湮没不见;因为当年那个邀请梅兰芳甪直演出的“紫云曲社”已经无人延续。但水乡妇女服饰保留了下来,甪直山歌保留了下来,江南宣卷保留了下来,“打连厢”保留了下来,他们连同那些流淌的河、屹立的桥、斑驳的房、诗书传家的人,还有那些文化大师和他们的故事,一起构成了这个真正的古镇——一个文脉永续依然活着的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