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九年,今仅十岁的欧阳修在小伙伴李尧辅家里发现了一套残破不全的韩愈文集,立刻疯狂地迷恋上了它。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批注、背诵,就连上茅房也在摇头晃脑,眉头紧蹙,一脸便秘的样子。
他的反常终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一通询问,才知道儿子已误入歧途。
“学那些没用的干什么?能考试吗?能做官吗?”
做官!
父亲的这两个字犹如泼在他头上的两盆水,欧阳修清醒了。
是啊,读书不为做官,还读个锤子?
欧阳修为自己的疯狂懊恼不已,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并立刻自行牵了缰绳,扭转了自己的马头。
他重新开始学习官方正规文体——骈文。那华丽的辞藻,那工整的对仗,那一篇文章里动辄几十上百个对联,无不显露出作文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遣词造句的能力,当然,还有显而易见的卖弄。
作文,不就是要适当地卖弄自己的文采吗?不这样,谁会承认你的水平?
那些官方的文章,都是这般卖弄堆砌下去,从唐朝一路走到宋,从天明一直走到黑。
而随意泼洒自我、用笔自由散漫、不拘格式的散文,却从来登不上大雅之堂,只能成为配角,在野地里疯长,或是在角落里暗暗神伤。
若干年后,当欧阳修官至翰林学士后,他无比庆幸当初的选择。
释放天性,率性而为,从来都是像李尧辅那样的富家子弟才能享受到的人生待遇。
如他这般天资聪颖,想要鲤鱼跳龙门的贫穷少年,只能压抑自己的天性,收藏好因材施教全面发展的梦想,心无旁骛地接受应试教育,才是正道。
去伪存真固然很伟大,去真存伪是另一种伟大。决不妥协是令人崇拜的,而妥协是为了走得更远。
欧阳修在为了政事繁忙的时候,他在心里一直默念着一句话:
韩愈,我始终没有忘记过你。
为了生存,就让我先寻求做官的道理吧。
只有解决了生理和安全的需求,才会逐步上升到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不是吗?
在欧阳修心里,做官只是他的谋生手段,而作散文,才是他最终的灵魂归宿。
先生存后理想,做人大都如此。
就让我为着这个梦想而努力吧。
这个委屈自我的人终于在政治上有了一番作为,不但官运亨通,还成为当时的青年才俊攀附的对象,人人为争得他的赏识而自豪。其中就有苏东坡。
那时候,欧阳修写端庄典雅的公文,他的公文是官方报告的标尺,是公文写作的模板。
他也在闲暇之余写一些缠绵悱恻的词,因为毕竟那时候,词也渐渐上了大雅之堂。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一首几乎成了他词作的代表。王国维曾赞道:这是一种“ 有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便是“ 以我观物 ,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这正是欧阳修主张的写作态度:要有真情实感,不要空洞华丽的辞藻堆砌。
只是这些诗词,终究不是他最想写的,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洞穴在等着填补:
写出像韩愈那样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汪洋恣意的散文。
而这些,何时能写呀?
当我身居高位,我有多少想说而不可说,想写而不可写的文字。
我只能成为宋真宗的喉舌,说他爱听的话,写他爱看的文字。我的本我,只能被深深地压抑和埋葬。
如果欧阳修一直是一帆风顺的,也许他的一生也只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了。
很幸运,他因为一场党争,被贬了官。是的,对于他来说,政治上的失利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写自己最想写的文字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对个人来说,可能就是“前程不幸诗文幸”吧。
太幸福的人是写不出好文章的,文学是苦难酿成的美酒。
也是因为欧阳修的被罢黜,被流放,才得以让我们这些后人有幸一睹《醉翁亭记》这样精妙绝伦的散文,而欧阳修,也正是因为这一篇散文,得以与韩愈齐肩,跻身“唐宋八大家”之列。
让我们再次吟诵一遍吧: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那些精美工整的骈文终究是为了应付公务的,一旦放逐自然,人的天性就得以恢复,怎能写不出恣意汪洋酣畅淋漓的文字?
周国平说:“真正爱读书的人是读无用书,这些书可能没有实用价值的,但是却能够提升你的精神生活。读无用的书,做有梦的人。”
欧阳修就是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这样一个道理:无用既有用。
读书就像交朋友,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浩如烟海的书籍,能找到感觉的又有几本?
读那些让你有感觉的书,你才会把书当作知音。
不管你出身贫寒,还是官居高位,都要常读无用的书,能做有梦的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