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45年,叫醒北宋人民的不是闹钟,也不是梦想,而是一条耸人听闻的头条新闻:欧阳修与外甥女不伦恋曝光,人证物证俱全!
这条新闻实在太匪夷所思,以至于当天的网络一度瘫痪。
欧阳修的亲友群里已经炸开锅:
侄子:什么情况,我老婆不是出轨家奴吗?
家奴:你这绿帽是批发的吗?范仲淹:打死吕夷简我也不相信这事儿!(吕夷简:???)梅尧臣:老欧虽然喜欢写点黄色歌曲,但他绝不是这种人!
欧阳修在河北的旅馆里醒来,揉着眼屎骂到: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我呸!
很显然,这是政敌泼的一盆脏水,但是谣言的传播速度一向惊人,尽管欧阳修迅速发了声明和律师函警告,还是挡不住对方水军和营销号的疯狂攻击。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古今皆然。
那么政敌究竟有什么证据呢?
人证:欧阳修外甥女的口供。
这个外甥女其实和欧阳修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乃是欧阳修妹夫的前妻所生,欧阳修妹夫去世后,他的妹妹带着这个孩子投奔欧阳修,欧阳修好心抚养她长大,还将她许配给自己亲侄子欧阳晟 。
谁曾想结婚后这个外甥女竟然出轨家奴,娶了一匹野马,头上都是草原,欧阳晟气愤地把这对奸夫淫妇送了衙门。
好巧不巧,审理案件的恰好是欧阳修的政敌,多年来,这伙人拿着放大镜使劲在欧阳修身上找茬,盯了这么久,没想到肥肉自己送上门来了。审讯中这个女子吓得口不择言,胡乱说了许多出嫁前的事情,经过有心人的包装,事情就变得猥琐不堪。
至于物证,欧阳修的词明明白白写着呢:
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他们是怎么解读的呢?
“江南柳”,可不就是外甥女吗?那时候她还小,这色老头把他养在身边,“留取待春深”,就是要等她长大再下手。你看,“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这句话够石锤的吧!
欧阳修:你们想多了,我就是写柳条来着。
他做梦都没想到,当时喝多了随便写的词能被解读成这样。
这一招后来被欧阳修得意弟子苏轼的政敌抄袭,如法炮制地给苏轼酿造了个“乌台诗案”。
只能说小人的脑回路总是惊人的相似。
这件事越闹越大,宋仁宗不得不亲自派人审查。
结果审来审去,根本下不了结论。
政敌内部也很有一些正义人士,虽然之前和欧阳修看不对眼,但关键时刻却不愿意违背良心,甚至拼命为他担保。
他们只好硬着头皮给欧阳修安了这么几个罪名:
你不该收养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
不该让她嫁给你的亲侄子;
不该帮他们孤儿寡母投资理财。
看上去很荒唐对不对?结果欧阳修就因为这无中生有的谣言被贬滁州。(今安徽滁县)
谣言的威力,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很多时候惹得一身骚的,往往是受害者本人。
那么问题来了,欧阳修是怎么惹来这么大麻烦的呢?
这还得从他生活的时代讲起。
当时的北宋建国将近百年,社会日趋安定,但是由于北宋重文轻武的一系列政策,导致冗兵、冗官、冗费成为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再不改革,政府就快养不起那么庞大的官僚机构,更没钱给辽国交保护费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宋仁宗锐意进取,志在改革朝政,兴利除弊。
既然是改革,难免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以宰相吕夷简为首的守旧派群起攻击以范仲淹为首的改革派,双方展开数轮明争暗斗。
作为改革派的主力之一,欧阳修冲在战斗的最前线。
宋仁宗虽然立志改革,但是皇帝的心,海底的针。
脑子清醒的时候,他知道大宋公司内忧外患,不解决不行,于是任用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能臣干将。
但是一有人在他耳边吹风说范仲淹等人结党,他就不淡定了,一次次询问:你们结党吗?你们结党吗?你们结党吗?
架不住皇帝的质疑,再加上守旧派手段太卑劣,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的主力终于挨个下课,庆历新政宣告破产。
欧阳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摆了一道,事实上在这之前,欧阳修就已经借故被排挤出京城,这次风波不过是两派斗争的延续罢了。
历代很多知识分子被贬出京城,就觉得天塌下来一样,要么唉声叹气,成天发朋友圈说“人间不值得”,要么就纵情声色,沉迷享乐,工作置之不理。
欧阳修很看不起这样的人,他年轻时就自称“达老”,想的远看得开。
20多岁时为了替范仲淹打抱不平,写信痛骂落井下石的高司谏而被贬夷陵,在那个风俗不开化,卫生环境极差的地方,他勤勤恳恳整顿吏治,工作之余做学术、搞创作、教学生,一个没落下。
从那时候的诗可以看出他的心理素质有多强大:
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春风大概吹不到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二月才看到花开。被残雪压低的枝头还有冻得通红的橘子,春雷滚滚使得春笋开始发芽。晚上听到南方回来的大雁鸣叫,大过年的虽然感冒却还是忍不住感慨。曾在繁华的洛阳看过天下最美的名花牡丹,这里的野花开得虽晚,却也无需哀叹。
虽然从中央机关干部落为贫困县县长,但是我的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赏花。
这次来到滁州,虽然与上次相比,贬谪的理由更加憋屈,但他没有在个人的悲愤里沉沦太久,呆在闷死人的京城太久,就当来度假了。
何况开发少的地方往往污染少,风景佳,大可像飞出樊笼的鸟儿一样在林间自在歌唱:
画眉鸟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在滁州,他继续施行宽简、爱民的政策。
有人问他:你为政宽简,怎么政绩还这么好呢?
他说:宽简不是无为而治,宽是不苛刻强求,简是不繁琐复杂。
不到一年,州府的事物治理得井井有条,政通民和,闲暇时欧阳修便与当地百姓游山玩水,与民同乐,流传千古的文章《醉翁亭记》由此诞生。
文章的开头由远及近,由大及小,为我们定位出醉翁亭的所在。
滁州四面环山,西南部的山峰尤其秀美,其中一座叫琅琊山(还记得梅长苏吗?),山上有一座僧人修建的亭子,欧阳修为它取名醉翁亭。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而在政治清明,生活富足,人民得以有闲暇出来游玩。
文章一问世,就火得一塌糊涂(大宋人民爱读书啊!),带火了造纸业、旅游业、收藏业等多个产业。
先是纸张价格上涨,随后滁州旅游业火爆,慕名前来拓碑的人络绎不绝,山上的蹭人甚至把自己睡的床铺都拿来做了毛毡(拓碑用)。
过了5年,一位叫沈遵的音乐家深受启发,不远万里来到当地寻找灵感,随后谱了一曲《醉翁操》。
这首曲子风靡一时,后来又有欧阳修和苏轼先后填词。
人们爱慕的不止是《醉翁亭记》的文字之美,还在于文章背后欧阳修那种遭遇挫折而不颓丧,深处低谷而保持振作,正直、坦荡又磊落的人格力量,正是这种精神的力量使得文章光耀千古。
在滁州期间,全国各地的学子纷纷慕名前来拜访欧阳修,欧阳修对这些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总是热情又真诚地给予指导。
而他最喜爱的学生曾巩的到来,让他心情大好。
曾巩为人敦厚谦和,性情文章最得欧阳修喜爱。这次曾巩带来了江西同乡王安石的文章,王安石一向狂傲,曾经对人说:除了欧阳修,没有人会懂我。
欧阳修看了王安石的文章,果然爱不释手,甚至激动地说:如果不能让这个人出头,就是我的耻辱!
都说文人相轻,但是欧阳修对于有才华的后辈从不吝啬褒奖之词,对待境遇不佳的同辈好友,更是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
梅尧臣与欧阳修相识于洛阳,两人一见如故,亦师亦友。
可惜梅尧臣多次参加进士考试,屡试不中,将近50岁了还在政府单位当临时工。
这么有才华的人不能得到重用,欧阳修当然痛心疾首,想法设法将他推荐给范仲淹、富弼等大佬们,但是不知何故没有回音。
这天梅尧臣的外甥带着自己为姑父整理的诗稿,请欧阳修作序。
欧阳修看完诗稿,不禁叹息不已。
随后在序文中,发自肺腑地写道:
常常听人们说诗人很少有混得好的,真是这样吗?大概是因为流传下来的伟大作品,大多出于境遇困顿的诗人吧。当人生遭遇坎坷,他们便寄情山水,得以饱览花鸟虫鱼的自然之美,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寄托于自然景物之中,写出一般人难以传达的感受。
欧阳修由此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
不是写诗会让人穷苦,而是遭遇困顿后才能写出好诗。
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深处高位的达官贵人,政治理想得以施展,心中没有不平之气,诗歌对他们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消遣。而困顿的诗人,却只能将全部的心血倾注在诗文里,这让他们的诗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杜甫说过“文章憎命达”,韩愈也说过“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欧阳修可谓同道中人。
2年多后,欧阳修相继调移扬州、颍州(安徽阜阳)、南京(今河南商丘)等地。他最喜欢的地方莫过于颍州。
颍州是个小城市,政务没有一线大都市扬州、南京那么繁忙,再加上这里气候舒适,山清水美,欧阳修一到就喜欢不已,决定以后退休了回来定居。
谁曾想,这个愿望直到他去世前一年才实现。
颍州有个西湖,虽然名气没有杭州西湖那么大,但是风景毫不逊色。
到达的时候已是暮春时节,望着琉璃一样的十顷碧湖,杨柳清风,闲适的野鸟和缓缓游动的小船,他不禁自作多情道:娇艳的海棠啊,你是不是恨我来太晚了,没有见到你开得最美的时候。(海棠:你想多了……)
初至颍州西湖平湖十顷碧琉璃,四面清阴乍合时。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啼禽似与游人语,明月闲撑野艇随。每到最佳堪乐处,却思君共把芳卮。
由于太喜爱西湖,他一连写了10首《采桑子》歌颂西湖之美。
群花凋谢后的西湖,落英满地。濛濛的柳絮随风飘扬。春游的人们次第离开,才觉得春天如此寂寥,放下窗前的帘子,看到一双燕子在细雨中翩翩飞舞。
此情此景,堪比江南烟雨,动人心弦。
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被贬的十年,是欧阳修兢兢业业处理地方政务的十年,也是他沉淀自己,致力于教导后生、撰写史学著作、钻研文章写作的十年。
这些年欧阳修在地方上政绩斐然,每到一处都深受民众喜爱,百姓甚至自发为他修了生祠。
有一天宋仁宗想起了这位庆历老臣,便向大臣打听:欧阳修在南京干的咋样啊?
大臣回答道:百姓都夸他是“照天蜡烛”。
宋仁宗决定将他调回汴京。
十年不见,宋仁宗看着这位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庆历老臣,不禁百感交集,关心询问他的年龄、身体状况。
当年他曾对身边的人说:像欧阳修这样的人,去哪里找啊!
宋仁宗明白,官场上的人身居低位时往往无所畏惧,勇于批判时政,而一旦身居高位,拥有的太多,往往畏手畏脚,再不能像年轻时一样勇敢。
事实证明欧阳修毕竟不是一般人。
十年前的他“壮年犹勇为,刺口论时政。”“岂知身愈危,惟恐职不称。”,让宰相下台,实名举报不作为的高官,痛骂落井下石的谏官……干的都是高风险容易遭殃的事。
如今重归政坛,他可能已经忘了“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阱”的伤疤,二话不说再次拿起他的手术刀。
第一刀,砍向关系户。
欧阳修自己出身寒门,深知寒门子弟想要进入仕途,阻碍重重,他决定为他们扫清障碍,入职没几天,欧阳修就上书主张限制权贵子弟当官的特权。
第二刀:砍向宰相
宰相陈执中家里出了人命,皇上为了大事化了,想草草结案,欧阳修当然不好糊弄,连连上书请求罢免宰相。
第三刀:皇上,接招吧!
看到皇帝无端偏袒宰相,欧阳修终于忍不住痛斥宋仁宗:你这老头自以为是又爱猜忌人,迟早被自己坑死!(好疑自用而自损)。宋仁宗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老子高薪返聘你,就是让你跟我对着干?
别以为这下欧阳修就老实了,他还有更艰难的任务——砍向难以撼动的科举制度。
这一年的科举,由欧阳修担任主考官。
30多年前,欧阳修初次接触韩愈的文章,就决定以韩愈为榜样。
可惜自晚唐以来,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渐渐销声匿迹,注重形式和声律的骈文再度盛行。
欧阳修和尹洙 、石介等好友反对形式大于内容的骈文,大力倡导古文,可惜物极必反,一味否定骈文的结果就是走向极端,诞生了求新求怪的“太学体”。
欧阳修决定改革文坛,就拿这届考生开刀。
欧阳修坐镇的科举,堪称史上最严的一次考试,花钱请了代考,做了小抄的权贵们率先遭殃,通通滚粗。
欧阳修还严令声明,必须语言平实,言之有物,禁止求新求怪。
上了好几年太学体补习班的学子们慌了神:我去,还有临时改变比赛规则的!
欧阳修意志坚定,不理会众口喧哗。
有位学生叫刘几的,是太学院最优秀的学生,年年拿三好学生,众人争相模仿学习他的文章,以为今年的状元非他莫属。
欧阳修拿到试卷,看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嫌弃得眉毛皱成川字,心想:这肯定是那个刘几了,这样的人要是录取了,人人都学他写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还得了?
于是大笔一刷,批示:秀才剌(荒谬),考官刷。
揭开试卷一看,果然是那个刘几。
与欧阳修一起批卷的梅尧臣拿着一份试卷,不无欣喜地说:你看看这篇文章,写得真是好,大有《孟子》之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