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才子,最得青楼女子心
北宋前期,宋词非常艳丽浮华,而且在市井酒楼等地大肆流行,其词句腔调矫揉造作、涂脂抹粉,面目越来越低档,被以唐诗继承者自居的正统文人们视为不入流的通俗文学,这很像现今唱美声的人对待KTV里面那些流行歌曲的态度。
文化界名流晏殊当上宰相后,竟不承认自己以前曾写过那么些好词。当时,晏殊、欧阳修等政府高官也常常创作一些悠闲雅致的小令搞娱乐,但主要热情还是创作唐诗风格的五七言诗歌,北宋文艺界也以晏殊、欧阳修为老大,写诗的都跟着他们走,以显得自己高大上。
但民间却早已出现了一种叫作“新声”的东西,曾经有一位叫柳永的文青一直在诗歌江湖中奔波不息。
柳永当举人时,喜欢和教坊乐工、歌姬等民间音乐工作者厮混。可以肯定,宋朝词人几乎都受过南唐后主李煜的口语诗歌影响,但柳永彻底地、完全地用市民口语甚至街头俚语创作,颇有点神差鬼使,结果,他的“新声”非常容易被市民生活消费,很快就流行开来。
《喻世明言》第12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的故事讲到,北宋才子、著名音乐人柳七独步词坛,风流放浪之名也压倒了北宋众多文化名流,当局对这位文艺生活方面的出格者很是不感冒。于是,柳七仕途不顺,言行上自伤自残、破罐破摔,但不知什么心理,这却坚定了他为娱乐事业献身的信念。
他天天进楚馆、出秦楼,在堂子里越混越有感觉,他把风尘女子当同事对待,和她们自由恋爱,平等上床,极受艺妓们的欢迎和热爱。他的慢词和嫖风也越来越有名,反倒变成了明星,成了炙手可热的恩客——他如果为某女写上一首歌,该女很快就会成名,进而宾客盈门,财源广进;
如果某女能请到柳永上床,她也可能获得柳永的新词,这就等于为成为千古名妓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于是,当时演艺界的女歌手们流传出了这样一首歌谣: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在成名点金术上,柳永绝对是一位神奇的魔术师,现今世界上那些名导演都会自叹弗如。
被体制边沿化以后,柳永常常客居妓院,晚年穷困潦倒,死时无钱无亲友。南宋祝穆的《方舆胜览》记载:柳永流落不偶,死于襄阳。死的那一天,家无余财,粉子们凑份子把他葬于南门外。
据说,此后的每年清明,襄阳城里的女孩们还常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后来相沿成习,成了青楼的“行规”,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这让人很是感叹: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死后被人民(妓女也是人民啊)自愿弄成节日祭悼,且形成民俗的也就两人,一位是屈原,全民性的;另一位是柳永,行业性的。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
由小令到长调
柳永(约987-1055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因家里排行第七,人称柳七。福建崇安人。官阶最高时做到过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
柳永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15岁时写出过著名的《劝学篇》,是一个有名的学霸。但科考和从政,却是一路障碍,原因有三条:
主考官与柳永父辈有恩怨;
柳永来自民间的写作路子与朝廷高干们的创作风格不兼容;
柳永与当朝某些政要有一些不愉快的瓜葛。
某些传说和记载不无道理,如,柳永因一曲《西江月》里有“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句,得罪了丞相吕夷简,又因那阕著名的《鹤冲天》: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句让皇帝不高兴——他把写诗填词的才子说成是不当官的公卿宰相,把做干部说成是“浮名”,说当官不如喝酒、唱曲愉快。
柳永“好为淫冶讴歌之曲”,惹得宋仁宗给他下了断语:“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皇帝一句话,柳永官场的路看来基本被堵死了。
北宋是一个对文人最为宽松的时代,同时也是注重文化品牌的时代,取外号以便扬名立万在当时非常流行,柳永正好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但他后来肯定认为当干部不是“浮名”,简直是实惠,遂在1034年玩了一个花招,改名柳永,字耆卿,考中进士。
不过,柳永在社会上混久了,积习太重,做官肯定是难以上正道,所以一生只做过睦州推官,定海晓峰盐场盐官、余杭县令、屯田员外郎(正六品)等正处副厅级上下的官。
后来柳永经常出入京城“三朵名花”——陈师师、赵香香、徐安安的家里——这三位相当于现在的超级影后,他与这三位歌妓切磋他的那些婉约词,并从她们手里领稿费,成了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专业作家。
北宋的词坛大腕晏殊、欧阳修很少把笔触伸向新兴的充满生气的都市生活,柳词却满足了当时广大市民们K歌的需要。他的词不仅在汉人聚居地被广为传诵,还随着大宋的外贸活动流行到了国外。
西夏史记载:“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金国的老大完颜亮读了柳永的词,羡慕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竟然起了投鞭渡江,南下灭宋的心思。可见柳永的词影响之广泛,成了当时的国际流行歌曲。
由于与北宋火热的市民生活同步,柳永不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扭转了五代以来浮艳的词风,完成了词由小令向长调的转变,还促进了词的通俗化、口语化,在文学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最终成就了自己宋词老大哥的地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唯有思念能镇住孤单
《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
黯然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
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读婉约派久了,厌倦了,要改读豪放派。豪放派读久了,又厌倦了,应当改读婉约派。我的兴趣是,偏于豪放,不废婉约。
——毛泽东
《凤栖梧》原为唐代教坊曲,又名《鹊踏枝》、《蝶恋花》等。双调,六十字,仄韵。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我站在高高的塔楼上,任凭柔风缓缓吹拂,我望见我的哀愁,远远地,正从天边轻轻升起。
960年,北宋建立,乱世结束,中国两个最倔强的行业——农业和手工业率先恢复生机,带动了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仅仅三四十年,中国大地很快出现了以汴京、成都、杭州、广州等为代表的梦幻般的大城市。
柳永站在中原地区某个高楼上眺望着传统的爱情,他站在农业社会的某种高处,正被一次和经济有关的爱情刺痛着。
危楼,很高的楼,反正不是妓院花楼。诗人要思恋一个女人,即使这个人是妓女,也得找一个恰当的地势、一个能够衬托内心的高处,以便强调自己的孤独。这样的pose,我们在古诗里经常能够看见,它是中国几千年文明里最经典的一个pose。
若要细分唐朝和宋朝的孤独,则会发现,此处看是很唐诗、其实却更宋词,因为唐朝诗人更多的是在长亭里送朋友,宋朝诗人则常常在危楼上想歌姬。
诗人“伫”“倚”在危楼上,抒发着和春天有关的愁绪,这两个动词表示他一个人待在楼上被内心的爱情折腾的时间不短。
黯黯:不明朗或隐约迷蒙的样子。作者久久地站立在高楼上,看着远方,一股愁绪隐隐地从天边袭来,但作者不说是因为想女人,而说是“春愁”,也不说“春愁”来自内心,而说它是从天边传递过来的,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说想女人,太直白,虽然婉约派往往是男欢女爱的实干派,却是打死他也不愿意说出来。并且,内心的东西无形,写出来不好看,天边有形,写出来有画面感,化无形为有形,抒情抒出意境,这是中国诗歌的一个基本搞法。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绿草、青烟和夕阳,胜过千言万语。哪一位人儿能明白,我为何在栏杆前久久伫立。
在草色、烟光、落日这样极端的风景里,一个男子继续翻晒他的孤独,“残照”很有荒芜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奈的人儿,只有无语,却又要问有哪一位能理解他为何要在楼上傻待着。
柳永一生生活在太宗、真宗、仁宗三朝,亲身经历了宋朝的经济繁荣和文化发展,当时,大叔大妈们已经不清楚战争是怎么回事、小孩只知道唱歌跳舞,中青年人热衷于娱乐,节日一个接着一个,文艺演出层出不穷,吃喝嫖赌蔚然成风,柳永的诗歌强烈地反映了这一社会面貌。
他是当时娱乐界的顽主、妇女们心目中的白马,柳永的这次凭栏望远,最终望见了自己的孤独,也让读者望见了诗人的内心,望见了他心中隐隐出现的一物。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我要不要使出轻浮劲儿烂醉一场,边喝边唱,这勉强作乐的老套玩法,肯定镇不住此时的孤单。
他心中出现的人物到底是谁?有人考证是一位叫作谢玉英的妓女,这也只是猜测。但我们可以大致断定,她即使不是姓谢的,也是姓妓的。
拟把:打算,想要,宋时口语。疏,粗。不文雅,作者想撒一把野,发一下疯。
曹操《短歌行》里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句,曹操是政客中的统帅,柳永是嫖客里的领袖,他们从各自的气质出发,都用酒来秀一下自己的内心,但看来嫖客确实不及政客大气。
我们还可以想想,柳永之前还有一位酒海上的舵手——李白,他写的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在饮酒界,李白的话是很权威的,他的话就是金玉良言、就是最高指示,而且永远是最新指示。柳永因为在宋朝情场失手,想借酒发一下小疯,其悲惨的“愁更愁”结局也早被李白历史性地定下了。
以情玩境界,魁首是柳永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在孤独的路上我人瘦衣宽,坚定地走着,为了思念她,我把自己折腾得虚弱不堪。
衣带渐宽:用衣裳越来越宽大来反指人逐渐消瘦。
消得,宋时口语,可以、值得的意思。《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离别得太长,想你想成了芦柴棒。
南唐宰相冯延巳的《鹊踏枝》中也有“日日花前常病酒,镜里不辞朱颜瘦”句,深陷情中的人或失恋者都像残兵败将,伤痕累累还要和岁月死磕。江淹在《别赋》中也说“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看来,病因都是一样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想着心中的伊人,被她折磨得瘦骨嶙峋、又病又老也无所谓。一个“终”字,用得挺决绝的,此时,一个有着深爱的情人、一个坚贞的情人终于跃然纸上,伟大的才子词人、一代情圣柳永也终于跃然纸上。
最后两句把天下有情人的执着境界骄傲地表达了出来,很是荡气回肠,无可争议地成了千古名句。
学问家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语》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 第一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第二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后人归之为:知、行、得三境界。
以酒秀人生,柳永不及曹操、李白,以情玩境界,柳永则是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