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唐天宝十载《杨瑾墓志》《杨玠墓志》
杨瑾与杨玠均为隋刑部尚书杨汪之后,此杨氏一族,至玄宗时期,由于杨玉环、杨国忠的出现而显赫一时。作为杨国忠从叔的杨瑾、杨玠兄弟二人,虽声名不显,但其墓志的出现,可补苴《宰相世系表》杨令本一系之阙。尤为重要的是,《杨瑾墓志》为我们了解唐天宝间状元刘单在河西节度使下任职的情况,提供了重要材料,可与岑参的《武威送刘单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一诗互为印证。
关键词:杨汪,杨令本,杨瑾,杨玠,刘单,岑参
《杨瑾墓志》《杨玠墓志》近年新出于陕西西安,均刊于玄宗天宝十载。《杨瑾墓志》志盖阙遗。志石拓本纵51.5厘米,横51.5厘米,25行,满行25字,楷书,字径1.5厘米,有界格。《杨玠墓志》志盖拓本纵48.5厘米,横49.6厘米,盖题3行,隶书为:大唐故杨府君墓志铭。志石拓本纵72.5厘米,横71.5厘米,23行,满行24字,楷书,字径1.2厘米,有界格。杨瑾、杨玠兄弟二人,不见史载,其均为杨汪之后,这两方墓志的出土,可补苴《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下文简称《表》)之不足,笔者不揣谫陋,兹据拓本迻录标点并考释志文如下:
一、墓志录文
(一)杨瑾墓志
《唐故濛阳郡司法参军弘农杨府君墓志铭并序》
河西支度判官左骁卫胄曹参军刘单撰
公讳瑾字宗敬,弘农华阴人也。叔虞开国于前,伯乔建侯于后,世功懋德,莫之敢京。高祖琛,河东太守,良典郡。曾祖汪,刑部尚书,贤司寇。(烈)祖令本,库部郎中,安康太守,为郎时,人歌乐广;出牧俗,化文翁王。父志礼,河东郡录事参军,安康郡西城县令。清白仁明,远矣嘉绩,文艺通识,今为美谈。公即西城府君之元子,象德五公,专气二华,神舆正直,天资惠和,冰心玉形,殊调正声,邦国之桢,与时作程。初登孝廉甲科,调补信安郡龙丘尉,往践乃职,有典有则。再授德阳郡绵竹丞,贰邑不乐,遹然雄飞。稍迁濛阳司法,郡之列掾,上应六卿,同复于先,职在刑典,阶之为大,其谁曰不。然天道茫茫,不知者寿,将夺之魄,始兆之疾。以开元二载七月辛丑大渐,越仲秋十日卒于官,春秋五十有三。呜呼哀哉,权窆于京城东长乐乡平原。夫人河东柳氏,祖万齿,河南伊阙令。父旋之,信安龙丘令。公族世烈,穆如清风。惠心淑质,动合内则。昼哭未几,而就木焉。洎天宝十载十月廿四日乃卜迁于京城南凤栖原,合祔于先茔,从宜也。谁其嗣之,曰鍠曰锡,鍠也早世,锡也能贤,河西元帅安公辟自神乌尉,寘之幕府,无何表荐,上嘉其才,擢为郡法掾。惟乃祖之职,纠万人;惟先父之职,慎五听。今复以授,将复其初,世济其名,不陨其美矣。远日届止,外姻戾止。刍灵于途,窀穸于野。封树千祀,山河永空。哀哀孝嗣,昊天罔极。若夫子之德莫志,其谁志之,君子曰宜哉,铭曰:
曾参之父,穆伯之母。位未酬德,贤而映古。天道宁论,殲此双魂。苔埋贞石,风悲黛柏。荒野直阡,孤坟岿然。千龄万代,荆棘阴烟。
《杨瑾墓志》拓本
(二)杨玠墓志
《唐故豫章郡司马杨君墓志铭并序》
太原王绎撰
公讳玠字温玉,弘农华阴人也。库部郎中、金隰二州刺史令本之谋孙,蒲州录事参军、金州西城县令志礼之媚子。弈世轩冕,间生哲人。公天孤其才,人积其誉,韫是名器,侯其猗而。年廿七,以孝廉登科,解褐补汉州什邡县尉,在政以尤异闻。迁益州郫县主簿,袟满,随调授新丰主簿,清通之鉴,利器之才,历政操持,刃有余地。累迁河南主簿,大理司直、朝散大夫,纠赤县则名动京师,理青梧则恩宥囹圄。时洛阳丞王昌,以赃见坐,罪在不测。公有济物之心,奋余勇之义,沉吟悽默,久而不言,因为尝寮曰:成大名者必立大节,临难苟免(者)曰能贤,遂与之解纷,瑩然无事,虽招罪谴,适为美谈,君子曰:急人之难,有如斯者,俾游宦之辈,庶知激昂以为法不可屈。有诏放归田里,未几收叙,授凤州司马,量移棣州长史,改洪府司马,累佐连率。遹骏有声,岂求而得之,乃抑与之欤?呜呼,未遇和羹之用,空动佐命之诚。天不慭遗,人将安仰。越以开(元)廿六年八月三日,终于洪府官舍,春秋七十有二,权窆于河南县伊汭之原。以天宝十载十一月五日,卜迁于京城南凤栖原,礼也。犹子左武卫郎将钧,痛十起之长辞,恨百身之无赎,爰命贞石,见託志焉,其词曰:
世禄鼎盛,德业灵长。乐只君子,邦家之光。节贯终古,气禀秋霜。卜云其吉,魂归故乡。
天宝十载岁次辛卯十一月庚辰朔五日甲申
《杨玠墓志》盖拓本
《杨玠墓志》拓本
二、家族世系
杨瑾、杨玠所在杨氏一支,出自汉太尉震子杨奉之后,其曾祖杨汪,《隋书》有传。笔者曾撰唐《杨鉷墓志》探微一文①,结合与该家族相关的出土墓志,对杨汪以下的弘农杨氏成员做了整体的梳理,但由于粗疏不察,误将杨汪一系归于杨播之后,今在本文予以更正。《表》中杨令本下子嗣只载杨友谅、杨志谦、杨志诠三人,上述两方墓志的出现,可知杨令本还有一子杨志礼。关于杨琛的职官,《隋书·杨汪传》及《表》中,均载为仪同三司、平乡县公。永徽二年《杨仁方墓志》及《杨基墓志》中均载为周使持节、和叠始三州刺史、平乡公。而据《杨瑾墓志》可知,其亦曾官河东太守。关于杨令本的职官,《表》中记载为库部郎中,据《杨瑾墓志》《杨玠墓志》可知,其曾官金隰二州刺史。值得注意的是,天宝元年(742年),改金州为安康郡,故《杨瑾墓志》中的安康太守与《杨玠墓志》中的金州刺史,实为一指。今以《表》为基础,结合上述二志,试列杨志礼所属杨氏世系表如下:
三、杨瑾生平
杨瑾开元二年(714)卒,春秋五十三,可推知其生于高宗龙朔二年(662)。纵观其生平履历,较为普通平常,登孝廉甲科之后,历官三任,分别为信安郡龙丘尉,德阳郡绵竹丞以及濛阳郡司法,这三任官职连续紧凑,中间似并未有间断,且可以确定前两任职官应该均是满袟,而濛阳郡司法的任职时间,由于是任内亡故,不详其做了几年。
唐代前期官员任职的时间,一般五品以上三年为限,六品以下四年为限。可知杨瑾前两任职官的时间,加起来共八年。而濛阳郡司法任内的时间,只有1-4年这四种可能,如此我们可倒推得知,其登孝廉甲科的时间,在神龙元年(702)至长安二年(705)之间,当是时,杨瑾已届不惑之年,这与其它众多唐人弱冠即登孝廉甲科的案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杨瑾夫人柳氏,其祖父河南郡伊阙令柳万齿,其父信安郡龙丘令柳旋之,均不见史载。值得注意的是,杨瑾登孝廉甲科之后的第一任官职是信安郡龙丘尉,可推测其岳父柳旋之当时正在龙丘令任上,杨瑾娶柳氏为妻,也应在此时。关于杨瑾的子嗣,志文载有杨鍠及杨锡,杨鍠早逝,而杨锡则被“河西元帅安公辟自神乌尉,寘之幕府,无何表荐,上嘉其才,擢为郡法掾。”神乌县,为武威郡属县,考天宝十载驻节武威任河西节度使安姓者,惟安思顺一人,故志文中“河西元帅安公”即指安思顺无疑。由于在神乌县尉任内表现优异,杨锡后被举荐,擢升为武威郡法掾。
四、撰文者刘单
撰文者刘单,天宝二载状元登科,然史无专传。关于其生平事迹,周腊生先生有《唐代状元刘单杂考》一文,②就其早年部分仕历、知贡举的时间,终官是否为礼部侍郎以及卒年等做了考辩。本文只结合墓志材料,就其在河西的任职情况,做如下补充申论。
《旧唐书・高仙芝传》载:“天宝六载八月,仙芝虏勃律王及公主趣赤佛堂路班师。九月,复至婆勒川连云堡,与边令诚等相见。其月末,还播密川,令刘单草告捷书,遣中使判官王廷芳告捷。”③可知天宝六载,刘单在安西副都护、安西都知兵马使高仙芝麾下任职。而据志文又知,至晚在天宝十载十月,刘单已经在河西节度使安思顺麾下任支度判官。刘单由安西幕府转投到河西幕府的时间,闻一多先生在《岑嘉州系年考证》一文中有论及,④今就具体时间再补缀如下:天宝十载春正月,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入朝,加开府仪同三司。三月,以仙芝为武威太守、河西节度使,代安思顺,而其属下僚佐已先行趋赴武威。后仙芝就镇安西不果,加之四月诸胡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仙芝闻之,急赴边,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其幕府中的有些人便留在武威,包括岑参、刘单等人,但此时他们应该还未被安思顺徵辟入幕,量才授职。岑参《武威送刘单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一诗所传递出来的信息,便是刘单从武威奔赴仙芝军前效力。仙芝兵败还朝,其随从以及暂留武威的僚佐,如岑参等也一并东归,但是从《杨瑾墓志》可知,刘单留了下来,并被授予河西支度判官一职,具体时间当在天宝十载的五、六月间。
综上可知,天宝十载,刘单与杨瑾之子杨锡同在河西任职,二人必定相熟,故杨锡请托刘单为其父撰写墓志铭也在情理之中。
五、杨玠生平
杨玠开元廿六年(738)八月三日,终于洪府官舍,春秋七十有二,可知其生于高宗乾封二年(667),晚杨瑾5岁,为杨瑾之弟。据志文可知,其历官八任,但是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年表,志文中所载历官似不止八任,阕载之官职,应在新丰主簿之后,河南主簿之前。杨瑾于延载元年(694)孝廉登科之后的三任职官,均袟满,据此可推知其具体的任职时间,即:延载元年(694)二十七岁,解褐补汉州什邡县尉。圣历元年(698)三十一岁,迁益州郫县主簿。长安二年(702)三十四岁,袟满,随调授新丰主簿。
纵观杨玠一生仕途,最为得意之时,是入京担任大理司直一职,正如志文所言“纠赤县则名动京师,理青梧则恩宥囹圄。”而在大理司直任内最为称道之事,便是为洛阳丞王昌“坐赃”之罪解纷。志文中不惜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来详述此事,可见该事件在杨玠仕途中的重要性。有济物之心,奋余勇之义,急人之难的杨玠,于法理之外讲情理,虽赢得时人称誉,但也因此仕途受挫。事发被免官放归田里,后虽收叙重新录用,但却外放,在凤州、棣州、洪州三地流转,最后终于洪府司马任内。撰文者太原王绎,不见史载,结合杨玠为王昌解纷一事,可能王绎与王昌二人是有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杨玠墓志》中没有提到妻室,而且子嗣中只言犹子左武卫郎将杨钧。综合来判断,杨玠可能一生未婚,且杨钧应该是过继到其名下的儿子。
六、书法特色
《杨瑾墓志》与《杨玠墓志》虽都刊立于天宝十载,但两者的书法却大不相同。《杨瑾墓志》书法,受中唐徐浩书风的影响明显,结体宽博圆融。笔法较为生动自由,甚至偶尔还会有北魏墓志的用笔,显示出较强的书写性,但却不甚精到,或也与刻字不工有关。而《杨玠墓志》书法,用笔和结字,有初唐欧、褚、虞典型书风的影子,用笔从褚来,瘦硬方挺,提按分明,粗细明显,结体从欧虞来,婀娜修长,中宫紧致,但去欧体右上斜的险峻,而融入虞世南端庄中庸的一面。综合来看,其书法水平要较《杨瑾墓志》为高。
书法发展到了唐代,几乎所有的书体均已成熟完善,尤其楷书,更是达到顶峰,大家林立,法度森严。典范的确立,虽非常易于书法的入门、学习和普及,但是个性的展现却几乎被抹杀,我们很难从唐人的楷书中,找到属于自己特色的东西,比如《杨瑾墓志》《杨玠墓志》均逃不出欧、褚、虞、徐等大家的窠臼。不像隋以前的书法,每件作品除了共性外,都会有自己的特色存在。虽然这是书法“发展中”和“成熟后”两个不同阶段出现的必然现象,但是对于我们今天的书法创作,还是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即多着眼于隋唐以前的书法,在书体、字体还在缓慢成熟的阶段,在每一件书法作品中去探寻个性流露与创作之间的关系,还原古人书写时的情感状态,如此,我们或许才能理解书写的真正意义和本来面目。书写并不仅仅是记事的工具,在我们的祖先赋予它情感之后,更是折射“字如其人”的一面镜子。
参考文献:
①张驰:唐《杨鉷墓志》探微,《青少年书法(青年版)》,2017年第9期,第32-44页。
②周腊生:《唐代状元刘单杂考》,《孝感学院学报》,2004年3月,第24卷第2期,第50-52页。
③(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四《高仙芝传》,中华书局,2007年,第3205页。
④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清华学报》,1933年第2期,第22-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