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192-232)逝世1784周年。曹植是中国诗史上一位伟大的诗人,但他的意义远不限于现有文学史的评述 ,随着研究转向精神史的视角,他的作品显示出越来越重要的价值。本文即是从主题学和心态学的角度所作出的研究。
从主题学的角度看,曹植应该说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位重要的诗人。前人之所以说“五言自汉迄魏,得思王始称大成”(李重华《贞一斋诗说》),就因为中国诗歌的许多基本主题都萌生于他的诗中,而这些主题全异于《诗经》基于农耕社会文化传统上形成的主题系统。家庭伦理、政治关怀、爱情悲欢等《诗经》主要书写的主题,都围绕着人与社会、与群体的关系,或许可以说是社会化的主题,植根于一种很深的集体意识。而曹植的主题则是非常个人化的,忧讥畏谗,感士不遇,虚度青春的焦虑和建立功名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他诗歌特有的躁动不安而又抑郁寡欢,更因抑郁而悲慨激越的复杂情调。这在曹植纯然是出于个体生存境遇的真切感受,只关系到自我实现的个人价值问题,因而不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但由于他是曹操的儿子,一度可能成为太子的特殊身份,使他诗歌所表现的情感成为一种独特心态的典型。
青春的欢乐
曹植自幼以才华出众为曹操钟爱,曹操一度曾有立他为太子的念头,终因曹丕的阴险和曹植自己的过失而作罢。曹操死后,曹植失去庇护,从此处于兄、侄辈的猜忌和排挤中,彷徨无助,迁徙不宁。少年得宠的佻达和失宠后的抑郁,形成他生活经历中两个反差强烈的阶段,而青春的欢乐和苦闷也构成他诗歌的两大主题。这两大主题,曹植都是诗歌史上的创始者。在他之前,诗歌的个人化写作原本不多,具名的作者更少,享年不永而又留下丰富作品的曹植就历史地成了青春主题的第一个书写者。
自周代以来,受统治者敬天保民的意识和儒家礼仪规范的束缚,中国人士大夫养成谨言慎行、温良恭敬的风度,加上社会缺少体育、娱乐等群众性的狂欢形式,我们从古籍中读到的古人似乎都是褒衣大褶、少年老成的形象,看不到青春年少的放纵和逸乐。如果没有《诗经》里狡童、静女的“伊其相谑”,我们几乎要怀疑古人是否有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存在。沿着历史时代回溯,我发现对青春主题的全面书写,竟然要到曹植才开始,其标志就是他的作品中出现了最早的描绘少年游乐的作品。
曹植因身为贵胄,长于京城,自幼置身于都市繁华之中,大多数诗作都有一个鲜明的都市文学背景,而且明显是继承了战国文学中城市书写的传统。这只要将《游观赋》“静闲居而无事,将游目以自娱。登北观而启路,涉云际之飞除。从罴熊之武士,荷长戟而先驱。罢若云归,会如雾聚,车不及回,尘不获举。奋袂成风,挥汗如雨”一段,与《战国策·齐策一》描绘临淄繁盛景象的文字略加对照就知道了。都城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政治、文化和商业中心,意味着帝王的威严和经济的繁荣;而在曹植眼中,满目“窈窕淑女美胜艳”、“妃戴翡翠珥明珠”的京城(杜笃《京师上巳篇》),首先是少年驰逐声色的场所。他笔下的《名都篇》简直就是他少年生活的自述: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呜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成称善,众工归我妍。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腩胎缀,炮鳖炙熊蹯。呜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从《名都篇》的标题看,应该属于乐府体裁,但诗取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又不同于传统的乐府体裁。乐府一般是以第三人称叙事的,像后来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等,都像个局外人那样冷眼旁观。而曹植以第一人称叙事,就无争议地成了诗的主人公,也即京城这个舞台的主角。诗中竭尽铺张之能事,大肆描写自己奢华的游猎和飨宴,声色驰逐中还不忘展示自己骄人的武艺和技能。“白日西南驰”两句隐约地流露出时间的焦虑,但一笔带过,没有影响全诗浓烈的贵游气氛和享乐情调。诗结束于日复一日、无忧无虑的少年逸乐生活,完成了翩翩佳公子的自画像。
曹植自幼就生活在名都洛阳,出则游乐,居则飨宴,声色娱情、诗征酒逐是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自然也成为诗文的重要素材。《酒赋》写道:“尔乃王孙公子,游侠翱翔,将承芬以接意,会陵云于朱堂。献酬交错,宴笑无方。于是饮者并醉,纵横喧哗,或扬袂起舞,或叩剑清歌;或嘲嘁辞觞,或奋爵横飞,或叹骊驹既驾,或称朝露未晞。”赋里提到了游侠,但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又有什么行侠的机会呢,除了《白马篇》那种虚拟的侠客形象,他的日常生活不外乎就是《名都篇》所写的游猎宴饮而已。除了《芙蓉池》、《登台赋》等留连光景之作,他还曾在《斗鸡》一诗中叙述了这种典型的公子哥儿的玩乐:“游目极妙伎,清听厌官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房。”诗中提到他厌倦了听音乐,宾客就找来斗鸡这个乐子,似乎当时他身边颇有一批帮闲的清客。为此他专门写有一篇《娱宾赋》,叙述和这些人游处的快乐:“遂衍宾而高会兮,丹帏哗以四张。办中厨之丰膳兮,作齐郑之妍倡。文人骋其妙说兮,飞轻翰而成章。谈在昔之清风兮,总贤圣之纪纲。欣公子之高义兮,德芬芳其若兰。扬仁恩于白屋兮,逾周公之弃餐。听仁风以忘忧兮,美酒清而肴甘。”就这样,游览、娱戏和宴饮构成了曹植生活的主要内容,宴饮还伴有文人清谈和即兴的诗文创作,建安文人留下的文学作品多半是在这种场合写作的。
曹丕《与吴质书》曾回忆,“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这种生活显然是他乐于享受并志满意足的。但曹植却不一样,纵然置身于声色享乐之中,内心深处仍不能摆脱时间的焦虑。这一点后人都看得很清楚,所以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平原侯植》一首说:“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我们看《箜篌引》一诗所述: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何所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道。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诗结尾的旷达,说明他终究是明白生死之理而乐天知命的。事实上,他集中虽也有《游仙》、《五游咏》、《飞龙篇》、《驱车篇》等游仙之作,脱弃轩冕,向往仙界,高唱“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远游篇》),试图用《古诗十九首》以来的游仙来消解忧虑,但理性告诉他:“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赠白马王彪》其七)在青春勃发的少年时代,如果对未来充满希望,建功立业的前景仿佛在不可知的前方召唤,唾手可得,那么时间的焦虑就不会太沉重;而声色犬马的享乐,驰骋游衍的放纵,也可以成为一种对抗时间的方式,以逢场作戏、及时行乐的态度流连光景,享受人生。曹植正是这样的,既然良辰不再,便要及时寻欢尽乐。于是《送应氏》诗云:“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嫌婉,我友之朔方。亲呢并集送,置酒此河阳。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送应氏)其二)曹魏政权鄙弃儒学、崇尚通悦的文化习尚,无疑也助长了曹植不拘礼法、放纵享乐的倾向。在《赠丁庾》一诗中,他曾公然表示对儒家礼法的蔑视,称“滔荡固大节,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诗中大肆铺陈了宴饮之乐:“嘉宾填城阙,丰膳出中厨。吾与二三子,曲宴此城隅。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肴来不虚归,觞至反无余。我岂狎异人,朋友与我俱。⋯⋯”当此之际,我们看不到那个意气慷慨的侠少子建,眼前只有纵情飨宴的陈王,后人印象中的曹植也往往与这个形象联系在一起。但这实在只是曹植的一半人生,如果他以这样的生活终老,文学史将少一个杰出的诗人。
▲《曹子建集》
青春的苦闷
争夺太子之位的失败,让曹植过早地结束了放纵的公子生活,同时对权力产生幻灭的感觉。自221年(黄初二年)改封陧城侯并就国,十一年中三徙郡,“常汲汲无欢”就成了他后半生的常态(《魏书·陈思王植传》)。《闺情二首》虽没什么系年的线索,但看上去像是他心态转变的象征。前一首写思妇的怨慕之情,还怀有希望:“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裔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傥终顾盼恩,永副我中情。”而后一首却陡然变得颓废沉溺,显出对理想和信念的绝望:
有一美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样晔,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曹子建集》中经当代学者考定为贬后所作的诗文,已很少有建安之作那种游宴逸乐的内容,倒不乏忏悔之情。屈于环境的逼迫,曹植不得不努力做出一副悔过自新的姿态,内心虽惘惘不甘,却又不能不绝望而至于消极,于是就有了《玄畅赋》这样的反省一身所历而归于消沉隐遁的情调:“侥余生之幸禄,遘九二之嘉祥。上同契于稷尚,降合颖于伊望。思荐宝以继佩,怨和璞之始镌。思黄钟以协律,怨伶夔之不存。嗟所图之莫合,常蕴结而延仔。希鹏举以抟天,蹶青云而奋羽。企驷跃而改驾,任中材之展御。望前轨而致策,顾后秉而安驱。匪逞迈之短惰,长全贞而保素。弘道德以为宇,筑无怨以作藩。播慈惠以为圃,耕柔顺以为田。”《潜志赋》也说:“退隐身以灭迹,进出世而取容。且摧刚而和谋,接虔肃以静恭。亮知荣而守辱,匪狗天以违通。”以往快意恣肆的游览,虽还为他所眷恋,但已不得不改弦更张,换作《节游赋》自诫的主题,归于敬天自律的传统观念:“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谅遗名之可纪,信天命之无常。愈志荡以淫游,非经国之大纲。”尽管中间对游衍的铺张描写仍不无汉赋“讽一劝百”的味道,客观上渲染了笙歌美酒的遨游之乐,但毕竟已不同于少年时代的放纵逸乐。心境不同,作品的基调就大不一样了。
曹植最终也未能得到兄、侄辈的信任,“抱利器而无所施”(《魏书·陈思王植传》),不得不在忧谗畏讥的郁郁寡欢中度过余生。他由此成为屈原以后文学史上第一个刻意抒写怀才不遇之感的诗人,围绕着这一主题形成的一系列歌咏,贯穿着他全部的青春意识,较之前贤后圣更有一种特殊的心态史意味。《薤露行》本是挽歌体裁,曹植的主题却由伤悼引向了志气的摅发,声情激越: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由“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的口吻来看,诗应作于曹丕执政以后。比起向杨修陈述的三个志愿来,对施展王佐之才明显已灰心,于是转而将志向定位于第二志愿修史。但这又岂是一厢情愿就能实现的?
曹植的不遇之感,远非到后来备遭打击才深切地体会到。214年(建安十九年),曹操挥师东征孙吴,曹植留洛阳“典禁兵卫官省”,虽然他心怀“神武一举,东夷必克”的振奋,但作《东征赋》仍隐约流露出不得施展才能的遗憾:“登城隅之飞观兮,望六师之所营。幡旗转而心异兮,舟楫动而伤情。顾身微而任显兮,愧责重而命轻。”除了直接摅发不得为国效力的憾恨之情,曹植还继承了《楚辞》香草美人的象喻传统,每用男女关系来隐喻君臣,凡《杂诗》及写到怨妇独守空闺的作品,几乎都有可解释为不遇之恨的理由。而《杂诗》其四则是最明显的一篇: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北海岸,夕宿潇湘址。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曜难久恃。
这是典型的寓言化的作品,以美人盛年不偶、虚度青春隐喻自己的怀才不遇。虽然“时俗薄朱颜”句充满对时俗的鄙夷和自我肯定的意味,但末句终究流露出抑制不住的焦虑。曹植一再用类似的隐喻来表达这种时不我待的焦虑,足见他于此感触之深。《感婚赋》云:“悲良媒之不顾,惧欢媾之不成。慨仰首而太息,风飘飘以动缨。”同样是取盛年不偶的隐喻,但更具体到婚媾,由此又派生出《愍志赋》的隐喻:“登高楼以临下,望所欢之攸居。去君子之清宇,归小人之蓬庐。欲轻飞而从之,迫礼防之我拘。”赋里的女主人公虽得出嫁,却所适非偶,难以挽回命运的遗憾,因此作品的核心仍落在小序“时元良媒,礼不成焉”两句。这似乎又是在忧惧:若无正常出路,不知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由于自己常怀不遇之感,曹植也特别能体会他人的类似心情。试读一读《赠丁仪》诗:“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自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足见曹植虽养尊处优,却能设身处地分享文士丁仪的贫寒,“慰藉深至,而己之困厄无聊自见”(乔亿《剑溪说诗》卷上)。其间除了出自对弱者的同病相怜之情外,不也有着深刻的自我反省能力与推己及人的仁厚襟怀么?
在屈原的作品中我们已看到,对时间的焦虑肇始于人生目标的确立,而人生目标的确立又与个人意识的觉醒有关。意识到自己的特别,优异于众人,是个人意识的开始,同时也是人生痛苦的根源——没有优越感就没有野心,人生目标的确立总是伴随着自信和骄傲。读曹植的诗文,自信是无处不在的,这就注定他遭受挫折后,会更强烈地感觉焦虑。碌碌无为和虚度青春,让他对时间的流逝倍加感伤。无论是《箜篌引》“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道”的夸张表现,还是《愁思赋》“居一世兮芳景迁,松乔难慕兮谁能仙”的绝望结论,都不同于当时流行的人生无常感,而更与虚度年华的憾恨联系在一起。《感节赋》乃是摅写这种感触最为深刻动人的一篇作品。“感节”即感时,是魏晋时期很流行的主题,也是那个时代普遍的悲怆情怀的集中表达。曹植此赋由“冀消日忘忧”开篇,然而登高四望,感物增思,阳春之景非但不足以遣怀,适足引愁助恨。不论是随飞蓬远飘,还是从飞鸟高翔,皆属虚妄之想;寿非金石,百年倏忽,怀古抚今,无以自解,只能流连感伤,凄怆心惊。这种情绪我们在陆机的诗赋中随处可见,但曹植言外更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悲哀,那就是孤独。赋虽开篇就说“携友生而游观”,但不久便陷入个人的独白中,再没有与他人的交流和对理解的呼唤。置身于宾客的包围中,却仿佛决然独处,伶俜无友。这种孤独感加剧了他对时间和生命的悲哀体验。
曹植虽贵为藩王,但因见弃于文帝和明帝,一再迁徙,境遇形同软禁。自丁氏兄弟被杀,身边再无可亲信之人。《求通亲亲表》自陈:“至于臣者,人道绝绪,禁锢明时,臣窃自伤也。不敢乃望交气类,修人事,叙人伦。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由此可见,其境况绝非一般的孤寂和不自由,“每四节之会,决然独处,左右惟偻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为此他诗中常常流露出难言的孤独感。《美女篇》主题虽接近前引《杂诗》(南国有佳人)一篇,但情调却是无比的孤独: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前诗着重表现美而见遗,此诗则着重表现嘉偶难觅,言外更有曲高和寡的深刻悲哀。此外像《幽思赋》这样的题材,一般表现隐逸之致,但曹植却归结于无法诉说的孤独:“仰清风以叹息,寄余思於悲弦。信有心而在远,重登高以临川。何余心之烦错,宁翰墨之能传。”还有《闲居赋》,同样也结束于无可与语的孤寂之感:“何吾人之介特,去朋匹而无俦。出靡时以娱志,人无乐以消忧。何岁月之若骛,复民生之无常。感阳春之发节,聊轻驾之远翔。”至于《杂诗》一类直抒胸臆之作,就更不用说了:“悠悠远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无所之,人亦无所止。”这种与他身份很不相称的无可归依之感,不用说是精神孤独的象征,是青春固有的孤独感中更复杂的心理经验。
正像前引《感节赋》所示,曹植身边不是没有宾客,但他觉得这些人根本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忧伤。《言志》说:“庆云未时兴,云龙潜作鱼。神鸾失其俦,还从燕雀居。”这应该是他对自身境遇的真实写照。正因为摆脱不了孤独,曹植诗文中始终流露出对友谊的渴望。从曹植诗文和传记来看,他亲近的朋友好像不多,杨修(175-219)应该算一个,后来却被曹操杀掉;王粲(177-217)看来也是比较亲近的,《赠王粲》倾诉了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意会的曲衷:
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遂使怀百忧。
诗中的孤鸳鸯形象及其喻指今已难得确解,但其中必隐含复杂的人际关系及彼此共同的体验,则是毫无疑问的。自217年(建安二十二年)王粲病故后,除丁氏兄弟之外,就再无人可诉心腹。《朔风》完全是他晚年境遇的一个隐喻:“秋兰可喻,桂树冬荣。弦歌荡思,谁与销忧!临川慕思,何为泛舟!岂无和乐,游非我邻。谁忘沉舟,愧无榜人!”情如手足的亲人、朋友都已逝去,君主嫌忌未休,所与游处之辈无可言者。曹植最终实际上是陷于一个无君可事、无业可为、无人可友的境地,许多作品都表现出进退无据的绝望。
▲曹植画像,上题“奸臣有后天难问,才子封王福未悭”,为清人宋世荦诗句。
曹植不少作品从题目看像是咏物或乐府,而内容却指向同一个方向——自身境遇。如《种葛篇》、《浮萍篇》用男女始亲终疏来比喻自己被抛弃的经历;《蝉赋》、《鹦鹉赋》等写以美质而见逼,本清心寡欲却无端受到迫害的境遇。《磐石篇》写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绝望:“仰天长叹息,思想怀故邦。乘桴何所志,吁嗟我孔公!”《怨歌行》又借吟咏历史上周公的遭际祈望免于猜忌。《离缴雁赋》虽幸雁得免于鼎镬,“于是纵躯委命,无虑无求,饥食稻粱,渴饮清流”,但他同时也清楚这是很难实现的奢望。《吁嗟篇》用寓言的方式写自己谪迁不定,无可归依的命运:
飘飘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
因一直遭到猜忌,曹植许多作品都用咏史、寓言的比兴手法来表现。只有《临观赋》这类即事之作,才明白诉说内心彷徨失据的情态,但仍摆脱不了固有的象征倾向:
乐时物之逸豫,悲予志之长违。叹《东山》之想勤,歌《式微》以诉归。进无路以效公,退无隐以营私,俯无鳞以游遁,仰无翼以翻飞。
这只能说曹植内心所有的感触都已凝结为一种固定的心境,无论涉笔什么题材,随处都会流露出来。清代批评家乔亿曾说:“陈思篇什既富,端绪纷然,大旨不越《求自试》、《通亲亲》二表意,至《远游》、《游仙》等篇,盖亦幽愁忧思而作,其词旷以荡,其情怆以悲。”(乔亿《剑溪说诗》卷上)如果我们要看曹植忧愁哀怨情绪的集中表达,读一下《九愁赋》就足够了。但若要认识曹植诗歌的艺术特征,理解曹植对阮籍以降的后代诗人的影响,就必须研究和熟悉他的全部作品。
及时行乐和建功立业是曹植诗文也是建安文学中两个最常见的醒目主题,二者交织成“建安风骨”悲歌慷慨的复调色彩,豪迈与悲慨相兼,放达与绝望并存,时而互相交融,时而又互相转化,其分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全然取决于作者写作时的心态。建功立业虽是个人目标,但具有一种合目的性,与普世价值相一致,因此不完全是个人意识,它同时还带有普遍意义的价值追求,也可以说是一种群体性的社会意识。在世道和个人境遇都顺泰时,这种社会意识会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但一旦遇到社会环境和个人境遇不顺泰,这条路走不通,群体的社会意识就会消沉,个人意识会走向反社会的方向去。曹植在遭受政治打击后,有《矫志》诗自诫,力图转变不理性的想法和心态:“芳树虽香,难以饵烹;尸位素餐,难以成名。磁石引铁,于金不连;大朝举士,愚不闻焉。抱璧途乞,无为贵宝;履仁遘祸,无为贵道。鸩雏远害,不羞卑楱;灵虬避难,不耻汗泥。都蔗虽甘,杖之必折;巧言虽美,用之必灭。”诗中自诫不必坚持理想,不必为行道而贾祸,要学鸩雏、灵虬那样全身远害。很显然,这“不羞卑楱”“不耻污泥”的姿态,正是后来阮籍“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咏怀》其四十六)的苟生之志的先声。
尽管如此,这些作品并没有改变曹植后半生的命运,甚至也没能改变他以往作品留给人的印象。无论他后来写了多少悔恨、反省和自诫的作品,要向人们表达什么样的意愿,他都给后人留下了“昔日陈王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李白《将进酒》)的放浪形象。只有很少一部分境遇相同的人,比如阮籍,才能体会到他的苦情。通常人们一想到曹植,脑海中出现的不会是那个抑郁无聊的文人形象,而总是走马长楸、斗酒平乐的少年王子,才高八斗,意气勃发,笑傲谑浪,神采飞扬。由于有《名都篇》、《斗鸡》、《白马篇》、《赠白马王彪》这些诗篇,曹植首次在诗歌中留下了青春和理想的颂歌,享乐和放浪的主题,年轻的陈王成为古典诗歌中最初的青春形象,也因此成为青春年少的象征和青春主题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