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帝曹丕已经湮灭在山海云天,躺在厚厚的史书里沉睡,偶有后人记起,便慨叹其国之兴衰存亡。而他七步成诗的弟弟曹植却依然活着,活在他的诗词歌赋里,活在他的鱼山梵呗里,活在今人的崇敬和膜拜中。
曹植这个才高八斗诗情丰饶的王子,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洛神,常常摇曳在我们记忆的山岭和内心的阡陌中,他顾望怀愁,一篇委婉缠绵的《洛神赋》,给我们无尽的想象和生命的慰藉。在曹植的笔下,我们能够找到纯美的种子和善良的基因,一代代复活泛绿,一代代开花结果,多少年了,诗词歌赋、香草美人依旧不绝不朽,美好的爱情在洛水之上低回婉转,一双晶亮的美瞳勾人魂魄。我们心灵的水土,借此莺飞草长;心灵的果实,借此丰茂多汁;我们慨叹人生的灵魂之泪,捧给不能纵横捭阖、治国平天下的曹植,我们广袤无垠的丰富想象,献给明艳高雅、宽和妩媚的洛水之神。不为别的,就为这断不了的人生慨叹和性情之美,我们也要追寻,去追寻曹植高贵的灵魂和神性之光。
癸已秋日,我们山东省作家研究生班的二十多位同学,一同驱车到曹植墓拜谒。我们的车队沿着黄河迤逦而行,繁茂的绿色映入眼帘,庄稼树木高高低低,浩浩荡荡,铺天盖地。东阿是一个自然生态环境不错的地方。我们一直在喧嚣的城市里,人群拥挤,视觉疲惫,来到这里,眼睛被周围的自然景色诱惑了,一时心醉神迷。
刚过立秋,天气依然很热,我们不敢打开车窗。车窗外的空气蒸腾,热流滚滚。车子里有空调还算凉爽,我脑子清闲了,便开始神游三国。说到曹植,就总也绕不开曹丕。曹植的七步诗,就是因与曹丕之争而作。“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历经千年,兄弟之争的情景,依然栩栩如生,历历在目。曹植与曹丕都是曹操的儿子,也都是旷世才子,他们各有大臣拥戴,杨修、丁仪等辅佐曹植,吴质、贾诩等辅佐曹丕,他们之间为争储,斗智斗勇的故事让后人惊奇感慨。历史也许有必然,不管曹植怎样才华横溢,一些不期而遇和阴差阳错,还是让曹植失去了王位。曹植的妻子因穿锦绣之衣违制,被曹操赐死,曹植负有治家不严之责,他心情非常郁闷,常在宫中饮酒自谴。一次喝得醉醺之际,乘马行至邺宮西门,喝令开门。守门司马不敢不开。但打开之后,立即向曹操报告。曹操对行为不羁的曹植一顿训斥后,正式宣告立曹丕为太子,曹植加封五千户,成万户侯……
不等我神游结束,车子便停下来。同学说,曹植墓到了。曹植墓坐落在黄河岸边,泰山余脉鱼山西麓,远远望去,墓地掩映在一片绿色之中,守墓的神兽分列两旁,一种庄严肃穆之感随之而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向长眠于此的东阿王曹植鞠躬了。曹植生前就钟情此地的风水,嘱托儿子将其安葬此处。现今看来,曹植确是远见卓识,今日的东阿,仿若人世间的挪亚方舟,自然调制的色彩和谐均匀,天地之间诗意飘飞。在当今喧闹的拆迁、GDP、新貌、快速等新词中,鱼山独自安静地存在着,我为这里的静谧由衷地庆幸和祝福。
曹植在世时的岁月和人生,早已荡然无存,经由时光和历史层层消解,人世浮华的表象也已灰飞烟灭。我们常常迷醉于发掘伟人的彷徨和困境,从他们所在的维度去归纳审察,当我们没有力量去改变,便为之悲伤。在曹植安息的鱼山,我们还能够找到这个存在的空间,找到那个时代古人的精神现场,这种对应物的留存,给了我们莫大的安慰。很多时候,我们找不到这些。世界变化之快,我们来不及回味和告别。转眼之间,无数的事物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夏夜流萤、民风良俗、鸡鸣炊烟等等,仿佛在一夜之间蒸发了。我们许多的美好记忆都已经沦陷,我们儿时活生生的故乡也已沦陷。而东阿还有一座草木葳蕤的鱼山,有座悠然漫过历史的散淡之山,这是东阿人的大智慧。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曹植的《薤露》,现在读来,依旧让我们有诸多共鸣。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曹植《野田黄雀行》诗中,人性的美好,高阔的胸怀,跃然而来。曹植这个学富五车、才华卓异的王子,能有这种有多重寓意且接地气的吟哦,更让我们崇拜。
我们拜读曹植的诗词歌赋,常常心旷神怡。但我们心中的诗意却渐行渐杳。现时的云朵带着浮尘和化学物质,让人的大脑缺氧,眼睛缺乏清明。每当我大声朗诵古典诗词时,一种悲哀从头顶贯注下来。美丽的星图、美丽的乡土,美好的意境和物景,早已荡然无存,没有了,看不到了。先前我一直喜欢诗词歌赋,也一直在写。当我发现自己在泥古做戏,就感到万分沮丧。我不能为写诗词而写诗词,不能把时代的思想和风物留给后人便灰心了。我不能欺骗后人,那些自然风物已经荡然无存,所写古诗词大多在说假话和废话,“炫技”真没有意义。我认为,古诗词的一些意境,已经成为大自然的悼词和墓碑。很多时候,我们只欣赏古人的诗词就足矣。
我们和千古的鱼山相遇,亦是人生有幸。鱼山状若甲鱼,静静地安卧,匍匐在大地的一隅。这是一座诗性之山、仙乐之山、灵性之山,其山有大美不言,有大道而不语。我们来此,仍能够感受到其纯美强大的气场,唯美的情感依旧活跃在我们周围,因为曹植的诗词歌赋和音乐都存储于此。这里仿佛有一种心灵的泉流,仙乐的泉流,还在奔涌,不会停止奔涌,也不该停止奔涌。
据记载,公元230年,曹植登临东阿境内的鱼山,闻岩洞内传有梵音歌唱,清扬哀婉,他细听良久,深有所悟,便拟写音调,并依《太子瑞应本起经》的内容,编撰唱词填入曲调,后被称为第一呗“鱼山梵呗”。梵呗,即印度五明之声明,属三学的“定”学法门,随佛教传入中国。曹植将音乐旋律与偈诗梵语的音韵、汉字发音的高低相配合,使得佛经在唱诵时天衣无缝,其尤为可贵的是声文两得。有了曹植的经验,历代僧人们便开始尝试着进一步用中国民间乐曲改编佛曲或另创新曲,使古印度的梵呗音乐逐步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梵呗从此走上了繁荣发展的道路。曹植是中国佛乐的创始人。
我很喜欢佛乐那种润泽心灵的静雅。每到忧郁烦闷之时,便打开音响,耳边泠泠的佛乐响起,那种安妥灵魂的天籁之音飞逸而来,此时,一切烦闷都会飞逝而去,情感回归于质朴的感官世界,思想空灵清新如渺渺蓝天,胸襟开阔豪放如浩浩大海,灵魂在山林物语里,慢慢地平静、安详、清澈……
清晨或黄昏,当我们从电脑数据和文字图片的瀚海里,从股市和房地产的围剿里,从中外新闻和军备竞赛的报道里探出头来,拜读聆听曹植的诗词和鱼山梵呗,我们的心灵还有安宁的栖息之地,心中就有几多安慰。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历经千年万载依旧绚烂无比。文学让这个世界活着一大群不死的才子佳人,他们迎面走来,永远鲜活年轻,曹植,还有洛神……
我们来东阿追寻曹植,我们抵达了鱼山。我们还有另一种抵达,一种精神的抵达。在此,我与曹植和洛神交换过眼神,久久地在他们的眼神里注视自己。我慢慢地站起来,深深地膜拜他们,再仰望他们蕴含盈盈恩泽的眸子,认领他们的暗示和恩宠,瞬间,我的精神因之清澈,灵魂因之芬芳。
曹植安卧在鱼山,他在红尘之外,幽静安然,光芒万丈。
东阿有“一代诗宗,文采巨丽”的曹植。“天下オ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这是谢灵运所言。
东阿有文运亨通,仙乐曼妙的鱼山。曹植因鱼山而安,东阿因有曹植为幸。这是我的感言。
大美东阿,永远的曹植。
(发表于《南方文学》,被收入《山东作家作品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