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风骨飘逸,文采华美,在人们的心目中是金羁白马、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他的座右铭,与洛水女神的爱恋更是传为千古佳话。一首《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赢得古今人的强烈同情。曹丕承曹操霸业是为魏文帝,由于猜疑手足,招致古今论家的批评。在曹丕的打压下,曹植开始创作大量的游仙诗,描绘高洁明净的神仙境界,而曹丕本人则在世俗的政治中完成一个人间君主的使命。自此,仙凡路远,殊途两分,他们越来越成为两种不同的典型形象,不断被后世歌咏兴叹。
一、文武双全与浪漫的成仙之路
曹植在《白马篇》中描绘一个骑行皎皎白驹奔驰在疆场上的大漠游侠形象,那是一位令敌人心惊胆战的少年英雄。在诗中诗人使用破、摧、接、散这些刚健的语词,还用“候猿”和“豹螭”来比喻游侠儿的矫捷勇敢。最后,喷薄出豪情万丈的名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对于文武双全的曹植来说,通过武艺建功立业才是他的生命价值,写诗作文只是才情的宣发和日常交际的手段。在《与杨德祖书》中他说:“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他素来以儒家圣人之道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天下一统、国家大治的思想实际表露出儒家的经世致用观念。他认为著述文章和批评文章需要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并且把文学修养作为文人士大夫必备的交际手段。曹植后期的诗歌带有理想幻灭后的落寞与悲哀。在曹丕、曹叡父子的打压下,曹植的政治梦想无法实现,再加上君主的猜忌与隔阂,使得他在后期的诗作中表现出无尽的哀伤与无可奈何。艰难的处境使得曹植在诗作中大量出现如屈骚般的哀怨,渴望盼得君主的回心转意。《浮萍》篇中直接表露心迹:“行云有反期,君恩倘中还。”天上的云都会再飘回来,那我们的手足之情和君臣之情也会回来吧!《美女篇》《洛神赋》则以男女的忠贞之爱寄托怀才不遇的苦闷。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反差给曹植以深重的情感落差。因此他在许多作品中抒发理想无法实现,仕途无望的哀伤和苦闷。终于使他在浪漫的想象与幻想中服食丹药,求见神仙,漫游天机。《远游篇》中的大鱼、灵鳌、神岳、玉女、仙人、昆仑山正是他这种状态的真实显露。《桂之树行》则仰慕淡泊无为、去留随意的得到真人。丰富的神话世界为曹植营造出暂时的安适的精神安慰,从儒家的积极有为转变为对自身精神与肉体自由的关注,关注自身而不是驰骋外境,使自身的失落感得到填补。
二、“忧来无方”的深沉性格与反省精神
《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讲到:“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三不朽的儒家有为精神贯穿曹氏父子的思想内涵。曹操是一个英雄,创业作诗都贴近现实,从这一方面来说,神思缥缈、逞才任侠的曹植是不为曹操所看重的。曹丕的诗歌相比曹植则更显沉思与自省精神,在思想的深度上代表了魏晋诗风的苍凉质感,他是真正深入内心体味人情的。曹丕最为人称道的应该是“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四句。人的情感之神秘与感动,恰恰在于无来由的忧愁,只是在自己心底深渊处生发出来的一种哀怨。就像高山有山崖,树木有树枝,我的忧愁涌上心间,我不知道这个感觉来自哪里,别人也不会知道,但这个感觉确确实实在这里,随时散发出来感动自己。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这是人的潜意识的功能,存在于人的记忆深处。曹丕捕捉到了人的潜意识,同时也在追问人生价值的终极命题,即人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曹丕在诗中说的“嗟尔昔人,何以忘忧”,王夫之评价很高,说“如此胸中,乃许言情”,他指出的恰好是一个“情”字。佛家讲众生是“有情”,花石草木是“无情”,人因有感情才能和木头区分开来,没有感情就不能是一个完整的人。儒家讲作诗要“缘情而发”,没有感情自然写不出好的诗歌来。诗歌就是把心中最隐秘的感情用这种有节奏有韵律的语言表达出来。曹丕把握住了一个时代的的精神内核。鲁迅认为魏晋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从这一点来看,曹丕是自觉的文学家,又是和曹植不同的一种自觉。曹丕的自觉是向内心寻求深厚的情感,他在《与吴质书》中写道:“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这几句话的背景是他和他的文人朋友们闲游玩乐,在愉悦的环境中,他生起的是一种伤怀之感,这种感情正是魏晋诗人的典型,是这个离乱时代的最强音,是个人身处时代的无穷拷问。这是曹丕的自觉精神,那么曹植的自觉精神是什么呢?是对于文学本身的尊重,虽然他认为文学比不上建功立业,却极尽华美之能事,他的文字就如同他在《洛神赋》中所写到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是一种文学本身的自觉,是语言的解放,是豪情的舒展。因此,曹氏兄弟一个浪漫,一个深沉,都从不同的角度把握魏晋时代的脉搏,开后人之风气。
三、浪漫与深沉的仙凡分途
王夫之认为:“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他认为曹植铺排华丽的语言能够有效地吸引读者,反而是精思逸韵的曹丕难以收到这样的效果。这种差距,就像是仙人和俗人的斗争,仙人如曹植,气迈超绝;俗人如曹丕,关注内心。平心而论,仙气固然令人仰慕,然而对于现实的生活,要有一种深刻的体验,并在独立思考中完成世俗的人生使命。曹丕的可贵之处在于,立足于现实的深刻沉思细细品出醇厚的人生味道。刘勰《文心雕龙》认为:“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浪漫的曹植思绪敏捷,描物状貌新奇条畅;深沉的曹丕思虑周全,力道醇厚,其诗意不能喷薄而出,而需要慢慢品。
结语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言:尽言之则一览无遗,惟含蓄不尽,故反言之,乃足使人思。古诗之所以能打动人心,在于含蓄涵咏,切磋琢磨,余味飘香。有着仙凡之隔的曹氏兄弟,在安身立命的具体实践中也走向了相反的两种道路。曹植求仙以寄托现实的无望,曹丕则给人踏实的感觉,把情感深埋,理性看待世界,虽不是仙气飘飘,却发人深省,使人在现实生活中站稳脚跟,品尝世俗最深重的韵味,悠悠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