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阅读我称之为择偶式阅读,就是在文学作品里找对象,好恶都站在“我想不想要一个这样的伴侣”的立场上。
我自己也不例外,曾经唐代诗人我最心仪王维,他的诗写得好之外,身居高位必然气场不凡,长得也不错,敢于在公主的宴会上白衣飘飘戏剧化出场,擅长音律又会画画,总之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唯一遗憾的是,王维几乎没写过情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算吗?我觉得不算,首先这诗可以给亲朋好友甚至给皇帝老儿;其次,若是作为一首情诗,它未免太不热烈,跟“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差不多。它流行那么多年,是因为输出了“红豆=相思”这个概念,让送不起珠宝又不知道可以送什么的人民群众找到了表情达意之物。
所谓王维情事,大多是牵强附会。我以前当他是含蓄,后来年岁渐长,越发唯物,开始正视一个现实,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男人,只怕很难有深刻的爱情,王维如是,晏殊也如是。
最近电视剧《清平乐》大火,晏殊是剧中重要角色,为皇帝运筹帷幄,和太后斗智斗勇,偶尔念一句词,像是业余爱好。但事实上,这位大宋高官,在宋代词人里是数得着的人物,若是让我排,可进前三,为避免跑题,另外两位我就不说了。
我少年时候有一本《古典文学大观》,里面有一组晏殊的词,我看了许多遍,喜欢到不能再喜欢。他笔下有一种透明的静气,是日常一隅,凝眸一瞬,看得见眼前的花团锦簇,意识却已经飘忽。比如这首《浣溪沙》: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相同的天气与风景,连燕子都像是去年那只。独自徘徊在小园香径上,跟过去那些日子没什么不同,但哪里就是有点不一样,那点不自在,没法说,只能自己默默消化。
晏殊笔下常常会有这种“看上去没什么”的不自在,同时又常常展示出他强大的消化能力,他还有一首《浣溪沙》: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人生苦短,偏又多离散,我们能做什么呢?那些酒筵歌席,就不要再推辞了吧。这满目山河,落花风雨,都让人倍感无常与无力,与其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些不可控的事物,不如怜取眼前人。
上下两段,前两句都伤感之极,到第三句一转,似乎在巨大的无力感里,找到些细末之事,安慰余生。晏殊就有这么一种本事,能写出刻骨的忧伤,同时又能轻而易举地峰回路转,他的静穆,因此给人一种力量感。
我自己是不强大的人,有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溃散得不成样子,难免有一种慕强型人格。要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一点,太强的人,可爱,但你不可以爱。他们纵然多情,却不会一往情深,因为他们有能力,把爱情消化了。
如果我们把晏殊的词翻译成英文,可能要不断地使用过去式。总是惆怅旧欢如梦,物是人非事事休,他说 “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又说“人貌老于前岁”;说:“拍碎画堂檀板。须尽醉,莫推辞。人生多别离”;还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他不是不想念那个人,也想给那人写封信,但是天长水阔,不知道她在哪里,那么,就算了吧。
“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他只是翻阅过往,一样一样打叠起来,不再被冲击,不会被谁推动,他的爱情没有行动力。是散淡的天气散淡的情绪,像一盆温度恰好的洗澡水,如果他可以做个张式表白,也许他会说,我喜欢这样的收梢。
读他的词,你会感觉他的现在像个容器,满满盛着他的旧日,又或者,在旧日里,他就想好了怎样回忆这一切。行走于朝堂之上,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他无法再分心去闹一场宏大的爱情了。
而他的儿子晏几道完全不同。假如说晏殊习惯把现在变成过去,晏几道却是要拼命把过去拉到现在里来。像这首《鹧鸪天》,是一首我后来才读懂的词。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又是酒宴上的遇见。“银灯一曲太妖娆”,是当时的意乱情迷,“碧云天共楚宫遥”,是之后的云山阻隔,本来嘛,酒桌上见一面,彼此互生好感,还想怎样?人生里有太多没有后来的事,也不多这么一两件。
但是小晏偏不,现实不由我做主,梦里是我的自由王国,在梦里,我终于可以丢开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去与你相见。一个“又”字,是晏几道偏要说不的执拗。
与晏殊的淡然相比,晏几道写词总是特别拼: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殷勤”“拼却”,这些词都用得着力,“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是一场尽兴的欢会。别离之后,他一次次梦见她,念念不忘,终有回响,重逢夜,恐惧从欢喜中生出,怕这不过是梦一场,要在在银灯下,将她细细打量。
晏殊写爱情,是秋叶飘落的庭院,既往不恋,当下不杂,晏几道写爱情,如杜鹃啼血,洒上空枝见血痕,消化不了,要用血肉来磨。这对父子,文学创作上的这场基因突变,是因为晏殊的一生一直处于“得到”状态,而晏几道一直在丧失中。
晏殊是少年神童,七岁能属文,十四岁由丞相张文节推荐给朝廷,十五岁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留谜阁读书,极得宋真宗信任,之后位极人臣。然而他的出身却平平,祖上也曾有些荣耀,到他父亲那一代已经没落。
《道山清话》说他“家日贫”,《神道碑》则说:“年始十四,一日起田里”,也算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了。他吃过贫穷的苦,尝过直上青云的甜头,知道手中所有来之不易,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情。
晏几道的身世,则类似贾宝玉,含着银勺子出世,对送到眼前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因而忽略不计。“少年时候沉浮酒中,与沈廉叔、陈君龙辈征歌狎妓,惟声色是娱,费资千百万而不惜。”(宛敏灏《二晏及其词》)。
是不是有点像宝玉薛蟠冯紫英等人聚在一起喝花酒?只不过,薛蟠始终是欲的任性,宝玉则走向情的任性,晏几道如宝玉,总有他的“非如此不可”。
然而世事无常,“迨廉叔下世,君龙疾废,歌儿酒使,星散天涯。此时之小山亦潦倒不堪,家人饥寒。而己以行为不检之故,颇为当世诟病。”
晏几道到底干了啥被人诟病?黄庭坚用一个“痴”字来形容他:“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做人不依傍贵人,写文章必须是我手写我心,家人饥寒交迫,他却依然有着孩童般天真的表情,一再被人辜负,对这人世犹有不变的信任,家道败落后的宝玉,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晏殊不是“痴人”,总能高蹈,晏几道是“痴人”,就有了许多的放不下,丢不开,有许多自苦。
晏殊是一个具有超强掌控力的人,他能够掌握他的人生,也能够掌控他的爱情,知道如何开始与结束。可是,真正的爱情,一定会产生无力感的,我们常常通过甘愿受苦来检验爱情,古往今来那些伟大的情诗,字字句句写的都是为爱情所受的摧残。
晏几道没有掌控力,他落魄、无能,是个痴人,被世人诟病,恰恰是这样一个他,才能够以赴死般的热情去爱,爱情本来就是缺失的产物,这也许是上天的公平之处。
这样的两种人,各有其可爱处,爱上哪一种,都会受苦。但是与一个有缺失的人恋爱,我想还是更加快乐一点,是那种微醺的快乐,而晏殊,是一个等待酒醒而不肯与你一起沉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