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僖宗光启三年(公元887年),罗隐再次落第。
身在长安,眼前是进士及第后皇帝赐宴的曲江。算了,还是回到故乡,终老此生吧!
可是,二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终究难以忘怀。此情此景,罗隐百感交集,他拿起笔,凄然写下了《曲江有感》:
江头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心悠哉。
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
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
满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
少年才子,初上长安
唐宣宗大中年间,江河日下的晚唐,隐隐还有一丝复兴的希望。
那时的罗隐二十出头,只道大唐仍将中兴,即使没有贞观、开元的盛况,也该有宪宗元和时的气象。他四处访学,只希望有朝一日,登科进士,在仕途上大展拳脚。
唐人极爱牡丹,罗隐读过前辈们咏牡丹的佳句,自己也跃跃欲试,漫笔一首《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大唐,想来你也会如牡丹一般,再次绽放秾华吧!
大中十三年(公元860年),罗隐第一次踏上去长安的征程,开始漫漫科举之路。
十载飘零,俱不如人
初入长安时,罗隐二十七岁。
赴考的路上,经过钟陵。罗隐出口成章,满腹才学倾倒众人。当时,堂下歌姬中有一人身姿曼妙,体态轻盈,加之善解音律,与罗隐相谈甚洽。此人名唤云英,早闻罗隐诗名。
在云英心中,罗相公此去,定当一举高中,而与罗相公的一夕之缘,真是莫大的福分。
十二年后的冬天,罗隐再次路过钟陵。此时,年近不惑的罗隐,已经没有了少年的锐气。再次落第的他,害怕熟人的讯问,没想到在钟陵,又遇到了云英。
云英见到罗隐,以为他是居官上任,哪想到十二年后,罗相公又一次名落孙山!
云英依然美丽,身材依然窈窕,只不过,脸上多了一丝饱经世故的沧桑。当罗隐得知,云英依旧在籍、还没有嫁作人妇的时候,奋笔疾书,写下了一首《嘲钟陵妓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想我罗隐,自夸才学满腹,十二年来屡试不第,恐怕是太不自量力了吧?
今朝酒醉,明日愁来
屡试不第的罗隐,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明白,江河日下的晚唐,恐怕再也没有政治清明的时候。
年少时读《左传》,里面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但他不明白,比河清海晏更难的,是政治的清明。
晚唐的政治,如同黄河一般,浑浊不堪。
身为一介书生,罗隐无力改变这一切,只有诉诸笔端,以《黄河》来抒发胸中的块垒: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
解通银汉应须恨,才出昆仑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是啊,晚唐的政治,是如此污浊不堪,这黄河之水,“才出昆仑便不清”,我罗隐还做什么春秋大梦,为什么要想着大唐中兴呢!
还不如,饮酒作乐,《自遣》以抒怀: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时来运去,泥塘光彩
然而,罗隐终究没有消沉。
唐人科考,在正式考试前以诗文“行卷”,呈递朝中权贵,以期赏识。而罗隐“行卷”的,不是他那些构思精巧、精雕细琢的诗歌,而是满篇讽喻的《谗书》。
罗隐此书,鞭挞人间百态,上至帝王,下至藩镇,“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他竟然拿这样的著作去“行卷”,结局自然可想而知。
从二十七岁,到五十五岁,整整二十八年,他应举、干谒、求仕,前后“十不上第”,但罗隐不在乎,他和友人说过,自己的一生,“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那些祸乱天下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能免于他的笔端。
清 查士标 著色山水局部
古来皆以西施为亡国之女,但罗隐却不这么认为。他要用自己的笔,为西施辩护: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但是,罗隐心里明白,江河日下的晚唐,行将就木,国运已去,何堪力挽!当他漫游蜀地,来到诸葛武侯北伐驻军之地时,感慨系之,写下了一首《筹笔驿》: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大唐的国运已去,罗隐再如何呐喊,再如何狂呼,时代终究还是一塌胡涂的泥塘。但他依然要呐喊。1000多年后,同是斗士的鲁迅读过他的《谗书》,惊喜地将其喻为“一塌胡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纵使时代已经沦丧若此,罗隐心中还有坚守,那份坚守,便是他理想中的大唐。
半生飘零,叶落归根
公元907年,朱温篡唐,建立五代第一个王朝——后梁。
当后梁太祖的诏书到达杭州的时候,罗隐痛哭着劝钱鏐举义讨贼,匡复大唐社稷,他对钱鏐说:“纵无成功,犹可退保杭、越,自为东帝;奈何交臂事贼,为终古之羞乎!”
此时,罗隐投钱鏐已逾二十载。二十年来,钱鏐一直以为罗隐对大唐怀恨在心:历历二十八载,“十不上第”,蹉跎而过,能不恨这个国家吗?
可没想到,罗隐的内心依然念着大唐。如此义士,钱鏐自然是“及闻其言,虽不能用,心甚义之”。当朱温封罗隐为谏议大夫的诏书到杭州时,罗隐断然拒绝,大义侃侃。
次年,恰逢钱鏐生日,罗隐上《钱尚父生日》以祝寿:
大昴分光降斗牛,兴唐宗社作诸侯。
伊夔事业扶千载,韩白机谋冠九州。
贵盛上持龙节钺,延长应续鹤春秋。
锦衣玉食将何报,更俟庄椿一举头?
通篇盛赞钱鏐的文治武功,可字里行间还是忘不了大唐。在罗隐心中,钱鏐应当做一位“兴唐”的“诸侯”,他有“韩白机谋”,当做“伊夔事业”,复兴大唐。
只不过,这是罗隐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年后,罗隐病重。当时钱鏐亲临其宅,并在壁间书“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对其才干,万般倚赖。只不过,对于罗隐心中所想的兴复唐室,钱鏐是绝不认可的。
公元910年正月,罗隐在杭州辞世,享年七十八岁。飘零半生的罗隐,终究叶落归根,与他理想中的大唐一起,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