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炯《无题》,综合媒材,62.5×53.5×2.5 cm,2016
中国书法作为一种当代艺术媒材,已卸下载记文字的实际功能,画面中的书体不尽然承载意义,可单纯就图像化的造型与线条来欣赏。然而中国80后艺术家许炯的书法艺术作品与“高山流水”式的象形绘画──在卷轴上写一字高、画一座山、绘一道流水大不相同,他解构历代传统书法形式,并受到西方抽象表现艺术影响,但未否定中国古典文学文化价值,此次在亦安画廊台北举办的个展“我看见贾岛了吗”,便可见他从唐代诗人贾岛的生平与诗作汲取灵感,融合自身心性,探索当代艺术中绘画与书写的可能性。
许炯《倪瓒·贾岛·安晚册》,纸本、水墨,250×125 cm×3,2016
苏轼以“郊寒岛瘦”评论孟郊和贾岛的诗艺,瘦,指向贾岛孤峭瘦硬的艺术特色。贾岛少时家贫而曾为僧侣,还俗后屡次进士不第,人生际遇并不顺遂,因苦吟推敲诗句、精工于冷僻意象而树立个人风格。许炯读遍贾岛的作品及其轶事,他的认知中,贾岛栖身佛门又心系人间烟火,正是这种半僧半俗的情怀触动了他。许炯自言年少时向往隔离尘嚣,昔日身影彷佛迭合独坐禅房的诗人。“年过三十岁后,我才体认到世俗不等于俗气。世俗生活充满美好、诗意与浪漫,而我曾经都是拒绝的。贾岛诗中的意象是我多年关注的意象,他诗中的情感与我的心情是契合的,因此我开始进入这个阶段的创作。”
许炯《贾生和月》,纸本、水墨.85×77 cm×3,2016 (摄影/游如伶)
展览中的《贾生和月》为许炯自况,贾岛于诗中自称贾生,有比附西汉才子贾谊之意,而许炯又将自己带入此一身分代称。“这次展览名称‘我看见贾岛了吗’我当然看见贾岛了,但是否看见贾岛已不重要,看见贾生,也就是我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历朝可真正称作艺术品的书法都做到的事。”许炯认为,传统书法被视作“艺术”还是“历史文献”的分野即在于此,亦即经历“师造化”和“师古人”之后,仍要回到“师自己”。
抽象绘画幸运符
艺术家许炯 (摄影/游如伶)
许炯以中国书法作为媒材,主题灵感也取自唐代诗人,与此古典文学及文化脉络产生悖逆之处,在于他颠乱正统书体、自由涂鸦的大胆尝试,这与他关注西方抽象绘画笔触有关。战后美国艺术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创作时尝试降低自主控制,随身体动势在画布上滴洒颜料,以熔岩般骚动狂乱的色彩与线条拓开20世纪绘画的边界。其后,塞·汤伯利(Cy Twombly)另立抽象表现主义丰碑,创造出如孩童信笔随书般的绘画,其黑板涂鸦系列更在拍卖会上屡创天价;此外他也喜爱在作品中引用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和济慈(John Keats)之诗句,将绘画与书写交融成富含浪漫象征的视觉语汇。塞·汤伯利的天真抒情手笔有如许炯创作路上的幸运符。
许炯《贾岛·董其昌·无题》,纸本、水墨,154.5×84.5 cm×3,2016
约十多年前,尚在就读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的许炯首访欧洲,在比利时的画廊看见塞·汤伯利的作品。“由于我学习的是传统书法,对于西方战后艺术不甚了解,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那幅画装裱精致,发黄的厚纸上只有寥寥几道炭笔或铅笔痕迹,我写了这么多年书法,从未有一件前人的作品带给我这么强烈的冲动。我冲动地问老板这件作品卖不卖?他微笑地回绝我。我不甘心,便请母亲去商谈。即使当时我有收入,但仍不足以支付一件塞·汤伯利的作品,但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物,最后母亲答应了,购藏了这件作品。塞·汤伯利的线条笔触,给予我尝试的冲动,也是那一点点冲动,使我研究所毕业后想做一名艺术家,在这条路走下去。”
许炯《寓言》,纸本、水墨,85×52 cm,2016
许炯在书法中无限挥霍的自由与自信,即与他生长在开明环境有关。八岁时,他的外公养了一缸金鱼,颜色与外型殊异的鱼群在水中回游,使人眼花撩乱。他观察多时,每日不动声色偷渡一两只鱼出门,与市场鱼贩私下交换鱼种,一个多月之后,他将水缸中所有金鱼换成相同种类,宛如在水中描摹一幅颜色、造型和线条达至协调的画,鱼尾荡开的路径成了写在水上的书法,也是他最初的创作。外公大怒,因为鱼缸里的珍珠全换成了水泡眼,许炯则提议:“没关系,那我们再养一缸珍珠。”他的主张来自视觉和谐美感,外公的妥协源于小男孩的行为并非捣蛋。
许炯《无题》,综合媒材,43×96×2.5 cm,2016
小男孩长大后对于美、平衡与协调之偏执并未稍减,其作品貌似随笔挥就,实则立基于巧妙的布局。创作之前,他会在书面或脑海中构思草稿,进而着手完成。“这和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不同,他在画布前已想好要画什么了,而在与朋友聊天的过程中,灵光一闪又随手画了些东西,亦即他在创作过程不停思索,有灵光乍现和情感交流等即兴的部分,这在我的创作中较少,然而我创作出的文字样式必定有即兴的成分,这个不确定因素是感动我的。但在具体内容方面,我不会因为临时想到一个更好的概念就立刻画在作品中。假如创作时想到新的内容,我会将它移到下个阶段的创作,好好地完善这个概念、想清楚之后再表现出来。”
许炯《六柿与三橘》,纸本水墨,106×112.5 cm×2,2016 (摄影/游如伶)
中国书体无非篆、隸、楷、行、草书等,每一线条的粗细、形状和笔顺皆有所本,许炯自认在书体方面未有创新之举,而是将其作为构图素材。“我在已有的元素中放入自己再表达出来。我做的是杂揉的过程,可能这个字里有百分之六十的草书,百分之三十的行书、百分之十的楷书......”许炯作品中每一书体结构的比率、线条的创造组合、书字的空间配置、浅如冬日雨水或者调和些许朱砂和花青的墨色、用笔作画或者以手指蘸染水墨摩娑纸面,乃至画中蕴含的意象及个人情感,这些皆是他在书法形制之外表现出的无可取代的灵光。在许炯今日离经叛道的书法艺术中,似乎依稀可见当年将昂贵珍珠偷换成水泡眼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