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与友人闲聊,说到“羁旅京华”一词,顺着提了几句贾岛的旧事。是时天色昏昏,车流滞涩,连带着谈天也是浮云掠影。如今回想,大抵就是蜻蜓点水,旋停旋飞,史事故实皆未深说,浅浅带过罢了。
其实,见“羁旅京华”四字,先想到贾岛,是挺没有道理的。且不论古今羁旅者几多,只说后世提到贾岛,所言及的多是焦思苦吟,而非蹭蹬终生。是了,焦思苦吟。无非就是课本上灰线勾的一幅小像:枯瘦的诗人端坐在驴背上,神经兮兮地做着怪异的手势。推敲。
拿着课本上了许多的语文和历史课,心里于是也留下许多的小像:自沉汨罗的屈原,推敲文辞的贾岛、孜孜抄书的宋濂。好像知道了许多人和事,细思却如观皮影戏:远远的幕布,薄薄的纸片人。这其中的缘故,大抵还是对其人其事所知甚少。因为生疏,所以如同是对着高山长河,数着生卒、经历、交分已是勉强,又如何能琢磨透平生爱恨,心绪情思。了解不深,于是史书上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模糊的背影,也就成了一捧薄薄的纸片人。
有时候我觉得,读一人的列传也好,诗文也罢,实则也是在试图丰富那个薄薄的纸片人。仿佛画像。初是丹青不著,白纸一张,至半则眉眼未勾,轮廓已成,末了方能纤毫毕现,风神俱出。如此再论古人,也能免于无情。
扯远了。
说回贾岛。其实推敲这个典故早已用得人尽皆知,本不该再提。然而抛开炼字之苦、作诗之勤,总觉得尚有特动人处,不忍全然带过。因为当时贾岛并非是有意拿着这句诗去拜访韩愈,而是正坐在驴背上琢磨,太过于专注,以至于不意冲撞了韩愈的车驾。韩愈问得缘由,思索再三,建议贾岛用“敲”字。之后二人盘桓三日,成布衣之交。我无意多谈“推”、“敲”二字的高下,只是彼时韩愈公卿之身,贾岛一文不名,而能平等相待,倾心相交。这件事情每每想起,都觉得温厚而有风致。
贾岛也曾因为吟诗冲撞了京兆尹刘栖楚,关了一晚上才放出去。非言刘栖楚有过,然而两相对照,能见韩愈爱才之心。
贾岛彼时身在京洛之间,并非浪游,实是为科举而来。贾岛早年家境贫寒,与从弟无可一同落发为僧,如此十余年。而功名之心不死,在元和中脱了僧籍,前往京城应考。偏偏命途乖张,屡试不中,遂羁旅京华,晚年得为一小小长江主簿,卒于任上。
如此蹭蹬终身,虽是极不幸,在士人中也并非罕见。然而每每思及阆仙生平,却觉得尤其不忍。这个人终了一生,无论是作诗还是求官,皆抱着一种很深的执念。这种执念让他抛却了佛门清净,在屡败屡战的苦痛中挣扎求索了一辈子。
其人作诗,呕心沥血,焦思苦吟,自况曰“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后人评《长江集》,曰僻涩。贾岛抛却全幅心力雕镂词句,无奈仍是才力不逮,格局不开。从前有个以苦吟闻名的诗人卢延让,有句云“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到稼轩手里,出来就是“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相似的风景,相似的意思,然而这点铁成金的一道坎,卢延让终于无法跨越。如此种种,思之惟叹奈何。
至于科考,贾岛更是不愿释怀,蹉跎半生,竟至于“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纵然如此,仍不能抛却用世之心。贾岛有诗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贾岛其人,写得气短力微,瘦骨伶仃,这四句却写得侠骨风流,豪情满襟。昔时李贺亦是一身病骨,偏偏愿意作“提携玉龙为君死”这般的金铁之音。过去是豪情壮语,细品却是一番心力空负,万般寂寥。
或曰诗人用情,有入而能出,有往而不返,前者超旷,后者缠绵。如贾岛者,大略便是后者,不能得,亦不能舍,中心郁结,终成作茧自缚。这些事情,想想很令人难过。若是陶潜或者苏轼那样的人,如此境地,尚能自遣;但搁在阆仙、义山这些人身上,便只能是在悲愁郁结中,往而不返。
贾岛还俗后,其从弟无可仍在佛门。后来贾岛留在长安应考,无可游越,贾岛曾作了一首《送无可上人》,末两联云: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一人独行已是寂寥,偏偏连这一人都不写,而出之以一影独行,何等空寂冷清。至于靠着树歇息,又要强调数次,更可见疲惫。手足分离之忧愁,漂泊羁旅之惶惑,尽在其中。大概贾岛在求官的长路上并非全然的坚定,所以才会有后一句“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山间林下,佛门清净,贾岛心中实有不舍,然而名心一点,终于让他在举场里浮沉了半世。
无可一直记得和贾岛的烟霞之约。长庆元年的深秋,无可途径庐山西林寺,作了一首《秋寄从兄贾岛》,诗曰:
暝虫喧暮色,默思坐西林。
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
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
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
颔联真是神来之笔。萧萧落叶,听成雨声。而意又不在听雨,长夜不眠,实为思人。一层层想开去,真是缠绵深曲。而五六句则是说往昔兄弟二人共住长安,贾岛屡试不第,忧思成疾,于是生出退隐之心。无可很希望他能脱开尘网的束缚和羁绊,但也终究不能插手兄长的选择。所谓“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是喟叹,也是自遣:他选择了求官,所以才迟迟不来赴约吧。
贾岛终于没有回去。
他羁旅京师数十年,仕途黯淡,又逢孟郊、韩愈接连病逝,愈发孤苦无援。勉强赴长江任职,亦是官小禄微,至死家徒四壁,所余惟一驴一琴罢了。有时候我在想,贾岛是否曾有过悔意。然而有或者没有,都已不再重要。这个人终于辞山入世,去而不返。只是每每将“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与“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放在一起共读,都不免要生出无可奈何之叹,摩挲凭吊,不能自已。所谓“天心人事迥难猜”,所谓“离阔如此,如之奈何”。
和贾岛同代有一小诗人刘得仁,出入举场三十年,终无所成。论起生平,与贾岛颇有类似,他曾写诗赠无可上人曰:
十年期是梦,一事未成身。
枉别山中客,殊非世上人。
虽是自况,放在贾岛身上,亦是十分精当。精当,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