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宿净行院
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
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
圣元年至绍圣四年(1094-1097年),由于"新党"重新执政,苏轼作为"旧党"领袖人物,被贬到南方荒蛮之地,作为"苏门四学士"之首的秦观被列为"余官之首"受到牵连。苏东坡最终被贬到儋州,秦观则被贬到雷州,师徒各处一端,隔海相望。
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即位,皇后摄政,赦免了所有元佑旧党。苏东坡奉令移居到海南岛对面的雷州半岛。而他的学生秦观,正在对岸翘首以盼他的到来。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渡过琼州海峡的苏轼一行,刚下船抵达雷州半岛,就听到海岸上有夫役说:"徐闻县令特派小民前来迎接苏学士。"苏轼就乘轿去了徐闻县衙。在徐闻县衙内,设宴招待苏东坡的除了徐闻县令,还有一个让苏东坡喜出望外的人——门生秦观。师徒相见,悲喜相加,促膝长谈。
秦观告诉老师其他三位苏门学士的下落:"起初,朝廷起复张耒为黄州判官,今又移知兖州;晁补之本为信州监酒税,今又迁为史部郎中兼国史院编修;黄庭坚不赴鄂州监税,畅游眉山去了。"
苏轼感叹:"我今已老矣,不知能否与他们相见。"
苏门四学士中,惟有秦观有幸见到了自己的恩师苏轼。那个夏日的一天晚上,下起了一场大雨,上天也为师徒二人的重逢感动得落泪。感概良多的苏轼触景生情,便作了这首诗。
从诗的题目可以知道,那天晚上他们是住宿在"净行院"里,那是一座佛寺,肯定比较简陋。诗中所写,已经是夜深人静,苏轼一人独自躺到床上休息时的情景。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诗中敲响。陋室的床铺之旁,一双芒鞋整齐地摆放于地面,而那陋室当中卧于床上的年老的诗人,则正静静地听着细雨点点滴滴穿叶而过,落地而响。老人的思绪在雨声中飘向了哪里?是一路行来的茫茫大江吗?是曾经让身心饱受摧残与剧痛的名利场吗?是眼前空旷简陋让人易生凄凉之意的院落吗?不,只是雨声点点滴滴而已,只是满耳满心的静寂而已。
林语堂先生说:"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这样的人,能够随遇而安,能够把一切苦难抛到脑后,能够随时随地安顿自己的心灵,因为他随时都可以找到有意义的事情去做。他可以不因宦海浮沉而自暴自弃,不因生活颠簸就怨天尤人。他永远以一份平静的心来面对世间的得失进退,永远以一份激情来化解人生的悲欢离合。这一切正如他的词句那样:"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苦中作乐的功夫是古今少有。
无论生活怎样令他失望,他从未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人生得意时他可以筑一道苏堤,创一代画风;人生失意时,他可以耕田犁地,闲居乡野,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千古佳句。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这种旷达豪放了,自古而今,从来未有!
因此,虽然远窜南荒,故旧星散,令人伤感,颇有寂寥的的感觉,但这是自己的选择,是命运的安排,又有什么理由去怨天尤人呢?正因为这样,他在这次回归的途中才写下了"九死南荒吾不悔"的名句。
是人生的苦难造就了苏东坡,是因为黄州惠州儋州的苦难造就了从苏轼到苏东坡的人生转变,造就了一个简单的文学家、政治家到一个哲学家、思想家的转变,这才是苏大学士的平生功业,这也是后人千古景仰苏东坡的地方。所以林语堂先生说"苏东坡是具有现代精神的一个伟大的古人,因为他的身上有着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那种"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
苏轼有着这样的胸怀和修养的功夫,他走到那里都有朋友,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它哪里还有时间去怨天尤人,伤心忧戚?"此心安处是吾乡"。你只要有安宁的强大的内心,只要有心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永远不会感到烦心,感到无聊,感到寂寞,感到这个世界的不公平。
苏轼的这种涵养和功夫,只可惜他的弟子秦少游没有。苏东坡抵达雷州后,还曾与儿子去探望过秦观。荒蛮之异乡,师生相见,同此际遇,自然少不了一番唏嘘。这一次他们在这样一个天气炎热,一雨成灾的化外之地吟诗作赋,欢娱竟月。他们彻夜静坐,最后戚戚而别,各奔东西。
在被贬雷州之后,本来就充满忧郁和憔悴的秦观就变得更加绝望和消沉了。也许是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或者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无可留恋的世间,秦观就自作挽词,奏起了生命将终的哀曲。
不久,秦观从雷州返回的途中,竟病逝于滕州。一代才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苏东坡听到秦观暴死的消息,悲痛得"两日为之食不下", 叹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这一声悲痛的呐喊源于一种心灵上的契合。苏东坡与秦观名为师徒,实为挚友。秦观一生坎坷,又没有苏轼的通达乐观,竟死于路途,实在令人唏嘘。
苏东坡还曾写下《雷州八首·此为秦观作》,没想到在雷州见面,竟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