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古文

爱中华 爱国学
爱古文 > 诗人专题 > 独孤求败的罗隐

独孤求败的罗隐

  


  驱车从临安青山湖到富阳,经过206省道,沿途经过板桥、三口、永昌,我们绕一点路到新登停下,因为罗隐。

  新登现在是个镇,过去是个城。从三国时孙吴时起便在此置县,一千八百年里绝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新登县(或新城县)所在地,撤县为镇不过五十来年。

  眼前的新登,纵横的街衢上车水马龙,显然还有旧时县治的规模和气象。蔚然深秀的贤明山下,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公园,凿池叠石,植木莳花,是大都市才有的大手笔。我们沿着步道拾阶而上,去参观山腰的“罗隐碑林”,却不巧关了门,便在旁边的“昭谏亭”盘桓了一会儿。亭为六角,两柱刻着罗隐临终前吴越王钱镠登门问疾时题赠在壁上的两句诗:“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难继此才。”再往山顶走,有明万历年间的一位知县所造的“联魁塔”,寄寓此邦“人文蔚起,联袂登魁”的美意。我心想,罗隐的碑林建在这座塔下方,实在是个反讽。要知道,罗隐正是连年不魁,所谓“十上不第”的背运呀。

  


  一千三百年间的科举考试中,无名的失败者太多。有名的人中,清代蒲松龄是连举人都考了八次考不上,明代归有光是考了八次进士,六十岁方博一第。他们的境遇都更惨烈,因为明清科考是三年一度,所以竟考到六七十岁。唐代科举是一年一试,所以罗隐属于短痛型,但来得太实在频密了,加上他才名籍甚,每一次都势在必得,期望值高,失望也就格外大。到了最后,罗隐考不上,竟比他考上了更传奇。

  话说回来,罗隐怕是越考到后来越不当一回事。唐人科举都有行卷之风,就是拿平常所做的诗和文章精选一番,先呈主考大人过目,好得个印象分。别人呈上的是精挑细选的诗赋传奇,罗隐偏要拿许多愤世嫉俗的小品文去行卷,这便是他的《谗书》。鲁迅说,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

  他骂“大丈夫当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也”的刘项:“视玉帛而取者,则曰牵於寒饥。视国家而取者,则曰救彼涂炭。”(《英雄之言》)

  他斥“以所得为私有”的大禹:“夫安九州之大,据兆人之上,身得意遂,动适在我,鲜有不以荒怠自放者。”(《子高之让》)

  他称赞尧舜不传子而传贤,“欲推大器于公共”,“示后代以公共”,“俾家不自我而家,而子不自我而子”(《丹商非不肖》),在家天下的时代,这简直是逆天的狂言,却深契主权在民的现代政治思想。

  如此放言无忌,难怪为有司所不取。罗隐也知道它们的“虮虱痒痛”,给旁人添堵,给自己添乱,但他不在乎,说什么文章之兴,不为举场不为名,他自有更高的使命:“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

  


  罗隐读书处的石虎

  在后世的品评里,罗隐湮没在晚唐一众小家的名字里了,但我认为,他被严重低估。我读韩愈,觉得不是一般的装;读罗隐,则觉得真率,直截,痛快。他的博杂,他的通脱,实在令我吃惊。他不光是一个通俗的诗人,属对精切,用事平易,写了许多“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之类熟到让人忘了知识产权的好句子,他还是有担当的节士,也是有思想深度的作家,不仅有《谗书》,还有《两同书》,那是中国政治哲学史上有地位的书。《孟子》之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之前,两千年里对君主耳提面命的人屈指可数,而罗隐是那数得上的人。

  罗隐何止政治观念很现代,他还有更超前的经济思想呢。《谗书》里有一篇《市赋》,托晏子对齐景公描绘市场的热闹,我发现他早就注意到了现代经济学中那只“看不见的手”(invisible hand)了:

  非信义之所约束,非法令之所禁锢。市之边,无近无远。市之聚,无早无晚。货盈则盈,货散则散。贤愚并货,善恶相混。物或戾时,虽是亦非。工如善事,虽贱必贵。……蜀桑万亩,吴蚕万机。及此而耗,繄何所之?东海鱼盐,南海宝贝,及此而耗,其谁主宰?君勿谓乎市无伎,歌咽舞腰,贱则委地,贵则凌霄。君勿谓乎市无门,可南可北,阴阳迭用,人之消息。市之众,不可以言,或有神仙。市之杂,不可以测,或容寇贼。舍之,则君子不得己之玩好;挠之,则小人不得己之衣食。

  熙熙攘攘的市场上,人们皆为逐利而来。货物的聚散,价格的波动,都根据自愿的原则,形成自发的秩序。市场各要素的配置和流动,彷佛由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在机制在起作用,却“不可以言”,“不可以测”,不知道“其谁主宰”。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把这个在冥冥中平停酌剂、操纵调节的“主宰”称为“看不见的手”。作为主政者,你不要生事,不要为了奖善惩恶、兴利除弊而用法令去干预它。你干挠了市场,百姓就得不到吃的喝的。你放弃了市场,君子就得不到玩的乐的。你看,在重农抑商传统根深蒂固的古代中国,罗隐“以交易进退袪人蒙昧”,简直算得上是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先知啊!

  


  罗隐以恃才傲物著称当世。其《叙二狂生》曰:“气下於物则谓之非才,气高於人则谓之陵我,是人难事也。张口掉舌则谓之讪谤,俯首避事则谓之诡随,是时难事也。”他是左右为难,索性一意孤行。但在文人名心大炽、狂态毕张的晚唐,罗隐其实是大有品格和操守的。他留给后世正人君子们的形象不佳,多半是吃了辛文房《唐才子传》的亏。辛氏放大了他的简傲、褊急、讽刺与嘲讪,所谓“齐东野人,猥巷小子,语及讥诮,必以隐为称首”。这真是冤枉他了。罗隐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狂生谱系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因为他居然能够掂量出自己的斤两,雅善自嘲。五代后蜀何光远《鉴诫录》载:

  罗秀才隐,傲睨于人,体物讽刺。初赴举之日,于钟陵筵上与娼妓云英同席。一纪后,下第,又经钟陵,复与云英相见。云英抚掌曰:“罗秀才犹未脱白矣。”隐虽内耻,寻亦嘲之:“醉别钟陵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笔记作者叙事应该无误,但显然错会了诗意。“可能”是“也许”的意思,“可能俱是不如人”分明是不胜唏嘘的自伤,是苦笑的自嘲,也是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对方表示同情。说什么内耻而嘲人,那是俗人的浅见了。所以我不喜欢这首诗被题作《嘲钟陵妓云英》,还是作《偶题》好。诗里的意思也非常偶然,非常难得,因为我们看到太多露才扬己的自大狂,和虚荣心受了伤的自恋癖,只觉得自己才大而不为世用,恨这个社会太不公平,恨他人欠自己太多。

  T.S.艾略特在《莎士比亚与塞内加的苦修主义》(1927)一文中,批判一种“傲世的恶习”,说:“在所有的美德中,最难做到的,莫过于‘谦逊’了;要把自己往好里想的念头是很难消灭的。”罗隐居然能把自己往差劲的地方想,能客观地进行自我评估,坦承自己也许真的不如人。试想中国历史上,有几个文人说过这样的话?

  


  罗隐读书处

  生于末世运偏消,但罗隐并无积怨在心,似啮肠之鼠恨恨一生。唐末有多少久试不第的士子,蓄积成一腔子怨毒惨酷,然后疯狂地报复社会啊!“李振屡举进士,竟不中第,故深疾搢绅之士,言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这就是唐亡前夜著名的一夕诛杀三十多位文臣的“白马驿之祸”,祸起朱温的亲信李振二十年中科考屡屡失败造成的心理变态。但朱温篡唐的消息传到东南,时任钱王节度判官的罗隐劝钱王举兵讨梁,不要“交臂事贼”。钱王一直以为罗隐不遇于唐,或有怨心,这下才明白他的拳拳之忠,故“其言虽不能用,心甚义之”。罗隐的境界终究不是唐末一众汲汲于求售的轻薄文士所能梦见的。

  可惜罗隐不只是生前不遇,死后也声名不彰。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其实很像股票市场上的价格波动,有的高开低走,比如扬雄,隋唐以前是极受推尊的大宗师,但宋以后声名一落千丈;有的低开高走,比如陶渊明,在钟嵘的《诗品》里只列中品,到宋朝却是众望所归的大诗人。这叫做“品味的陀螺”。可是罗隐却始终没有进入过这个陀螺型的曲线里。

  虽然仔细想想,从李商隐死,到欧阳修生,差不多一百五十年间,谁能指得出有比罗隐更大的文人么?但受累于晚唐五代在文化上整体的低落,罗隐也只能以“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而被历史记取了。但我揣测,管它鼎鼎大名还是籍籍无名,罗隐恐怕终于不大在乎了,因为他心态比较好。“浮世到头须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这话是自我宽解,却也可为当今的“成功学”患者疗疾。

  


  罗隐最后的归宿是在民间。从来没有一个诗人像罗隐那样,成为众多民间传说的主角。从两浙到两广,这位貌寝、数奇、乞丐身、皇帝嘴的“罗衣秀才”,这位出口成谶、触手成春的整蛊大师,就活灵活现在村妪野老的口中,儿童的心中。这是上天给罗隐最高的奖赏,足以安慰这位永恒的loser的心。

  从贤明山上下来,车过葛溪与松溪,对岸是罗隐的出生地双江村,我想那里是什么遗迹都没有了的。诗人只把名字留给了诗。我的诗人朋友茱萸就写过这样一首诗,《罗隐:秾华辜负》,结尾最是意味深长:

  太平匡济的一揽子计划,远不如

  民间为你编排的全套传奇脚本那般来得有趣。从此安心做一个配角吧,“俱是不如人”,他们却相信失败者随口说出的谶言:在乏味的今日

  唯有诗,提前将激情抛到了远处。


猜你喜欢唐代古诗词

后土庙

唐代 罗隐

四海兵戈尚未宁,始于云外学仪形。九天玄女犹无圣,
后土夫人岂有灵。一带好云侵鬓绿,两层危岫拂眉青。
韦郎年少知何在,端坐思量太白经。

湖上岁暮感怀有寄友人

唐代 罗隐

雪天萤席几辛勤,同志当时四五人。兰版地寒俱受露,
桂堂风恶独伤春。音书久绝应埋玉,编简难言竟委尘。
唯有广都庞令在,白头樽酒忆交亲。

春日独游禅智寺

唐代 罗隐

树远连天水接空,几年行乐旧隋宫。花开花谢还如此,
人去人来自不同。鸾凤调高何处酒,吴牛蹄健满车风。
思量只合腾腾醉,煮海平陈一梦中。

钱塘遇默师忆润州旧游

唐代 罗隐

歌敲玉唾壶,醉击珊瑚枝。石羊妙善街,甘露平泉碑。
扪苔想豪杰,剔藓看文词。归来北固山,水槛光参差。

皇陂

唐代 罗隐

皇陂潋滟深复深,陂西下马聊登临。垂杨风轻弄翠带,
鲤鱼日暖跳黄金。三月穷途无胜事,十年流水见归心。
输他谷口郑夫子,偷得闲名说至今。

送刘校书之新安寄吴常侍

唐代 罗隐

野云如火照行尘,会绩溪边去问津。才子省衔非幕客,
楚君科第是同人。狂思下国千场醉,病负东堂两度春。
他日酒筵应见问,鹿裘渔艇隔朱轮。
罗隐

罗隐

罗隐(833-909),字昭谏,新城(今浙江富阳市新登镇)人,唐代诗人。生于公元833年(太和七年),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底至京师,应进士试,历七年不第。咸通八年(公元867年)乃自编其文为《谗书》,益为统治阶级所憎恶,所以罗衮赠诗说:“谗书虽胜一名休”。后来又断断续续考了几年,总共考了十多次,自称“十二三年就试期”,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史称“十上不第”。黄巢起义后,避乱隐居九华山,光启三年(公元887年),55岁时归乡依吴越王钱镠,历任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职。公元909年(五代后梁开平三年)去世,享年77岁。 ► 395篇诗文

唐代的诗文推荐

国学| 诗文类型|诗文作者|古诗作者|诗词作者|古诗诗人|古诗Tag|诗文Tag| 免责声明 | 备案号:豫ICP备12004074号-1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网友上传(或整理自网络),作者已无法考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爱古文免费发布仅供学习参考,其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如侵犯版权,请告知,我们将第一时间删除。联系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