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不仅适用于武将,乱世出枭雄;也适用于文人,越是生逢乱世、山河动荡,更能体现文人儒士的操守。
自古文人似乎更为娇气,孜孜不倦地去追求诗和远方,千辛万苦之后,发现颗粒无收,“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意几乎没有,更多的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失落,巨大的失落之后,心里落差太大,心底的某根弦崩了,行为就很极端了。
要么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撂挑子,不伺候了;要么“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放浪形骸流连花丛;要么就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干脆找个偏僻地方隐居,躲进小楼成一统;要么就更可怕了,心理扭曲,脱粉回踩,开始报复甚至毁灭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总有一些中流砥柱,任世事百转千回,不改初衷。
罗隐,从未想过退隐。作为一个文人,国家局势动荡,政治腐败难解,个人怀才不遇,所有文人最苦恼的问题,他全都遇到了,但始终保持着一个文人的格局与气质。
韧性
罗隐,字昭谏,晚唐五代时期的著名诗人。他生活的唐王朝,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群雄割据,天下纷乱,他自己有心略尽绵力,可始终拿不到朝廷的offer,被科举考试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试问一下,在同一件事情上,你能承受住多少次失败?我们能想象到,罗隐科举考了十多次,依然名落孙山的心情吗?十几次是什么概念啊,请收下我的膝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
一个人的韧性,有的人说是能屈能伸,面对顺境逆境,都能够安之若素。但我认为,最难的不是面对坎坷曲折,而是忍受平淡无波。在漫长的奋斗与等待中,毫无结果,甚至一丝涟漪都不起,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罗隐的才华,是当时公认的,可次次科考,终究还是没有考中,真的很让人呕血。一方面,唐朝末期,官场真的腐败不堪,科考很大程度上,只是走个形式,很多名额,早已经被内定了;另一方面,有才华和进士及第之间,确实不是完全无缝衔接的,有才华的人未必就适合写科考文章,咱们看秦观有才吧,柳永有才吧,举不胜数,哪一个不是被科考轧过来碾过去呢?
罗隐多年不第,若说他心里没有愤懑,那怎么可能!他曾在《赠姬云英》中,这样写道: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十二年前,寒门士子罗隐,带着满满的信心,初次进京赴考,在钟陵县结识了当地颇有才思的歌姬云英。估计也是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故事。
一别十余年,今日重遇故人,两人俱是一惊,尴尬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多年不第仍是白生,一个未遇淑人犹在风尘。从此便有了“云英未嫁”,这个不知是褒是贬的尴尬词。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罗隐说这话,难道就是为了互揭伤疤吗?
年华虚度,他至今没有考取功名,一事无成,她也未脱风尘,没有找到合适的王孙公子愿意娶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们确实比不上别人,确实是他才疏学浅,她姿容寡淡吗?
当然不是。“重见云英掌上身”,云英身姿出众一如当年。她像汉成帝的宠妃赵飞燕一般,身轻如燕,曼舞翩翩。可以想见当初的云英,何等的色艺双绝,是何等的众星捧月的盛况。同理,罗隐自然也是名副其实的才子。
不是不如人,可到底为什么他们的现状如此潦倒呢?国士、美人,一般难遇!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世上有很多人不怕苦不怕累,但是“行拂乱其所为”确实难以忍受,想做什么事情总是做不成,每一个行动终究都不能如愿,真的很扎心。
有过落寞,有过不平,有过愤懑,但终究没有放弃,也没有崩溃。就算罗隐一辈子没做多大的官,没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但沧海沉浮,世事变迁,他能守住自己的理想,守住自己的初心,仅此一份韧性,便让人佩服。
仁心
如果罗隐仅仅是有韧性,那也不过是一个很坚强的的草根文人,未必能得到古今那么多人的敬佩与赞誉。
罗隐,有一颗仁爱之心。
乱世之中,他自己也是漂泊无依,却能看得见底层人民的饥寒交迫,在其他人歌功颂德吟咏风月之时,他看到统治者的无情剥削和贫苦人民的生计艰难。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在罗隐的这首《雪》里,从细节处着笔,角度奇特,引人深思,你品,你细品。
我们经常道“瑞雪兆丰年”,我来自农村,亲眼见识过“今年麦盖三层被,明年枕着馒头睡”的现象。可是,在长安,天子脚下,“尽道丰年瑞”的是哪些人呢?是达官显贵、王孙公子,他们锦帽貂裘,围炉赏雪,茶余饭后的谈资,瑞雪兆丰年啊!
这些权贵们,仿佛很关心民生疾苦,很心忧天下,希望多下点雪,保证百姓的收成,不辜负他们这番“忧国忧民”的愿望。只可惜他们这一份“爱心”,就像晋惠帝的那句“何不食肉糜”一样讽刺可笑!
继续大雪,就是丰年了吗?“长安有贫者”,饥寒交迫,露宿街头,您这边“瑞雪”太多了,他们可就要冻死了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强烈的反差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勤劳的蜜蜂,在山间穿梭、劳作,施展自己的本领,占尽“无限风光”,热爱生活,热爱劳动,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可是“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费尽辛苦采花酿蜜,这劳动的果实,最终被谁撷取了呢?苦恨年年压金线,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罗隐的这首《蜂》,饱含对穷苦劳动人民的赞美与深刻同情,同时对于那些不劳而获、剥削底层人民的权贵们,有着深深的谴责。
这样的罗隐,等到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相信他必定是一个做实事的人,而不是立刻变身成一个酒肉臭的“朱门”。
乱世漂泊,慧眼看透事情的本质,仁心体会百姓的疾苦,这才是一个儒家仕子心忧天下的胸怀与责任。
锋芒
一个文人,对内构建认知结构,建立坚固的精神防墙,百折不挠;对外构建人际关系,百姓民生始终装在心中,心忧天下。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对国家的赤子之心。
看国情,看本质。晚唐日薄西山,风雨飘摇,那个“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来百花杀”的黄巢,给大唐王朝带来了一记重击,唐僖宗仓皇离宫,礼乐毁,百姓流离失所。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罗隐的这首《西施》,可不仅是要为西施翻案,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一句话更是问到统治者的脸上,气势绝伦,锋芒逼人!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当年唐明皇老年昏聩,早成了安史之乱的祸端,可以把罪责转嫁给杨贵妃,可如今,黄巢起义如火如荼,唐僖宗同样地仓皇而逃,却又怪谁?
统治阶级内部的腐朽,国家如同一架大的机器生了锈,不能正常运转,并且没有人及时给机器上润滑油和保护剂,国家安能不动荡?
罗隐想要在大厦将倾之时,用尽全力去顶一顶,终究没有机会。黄巢起义,更是将罗隐一介书生的报国梦毁之一旦,在战火中颠沛流离,未能幸免。
直到罗隐55岁时,他回到老家杭州,投靠当时的吴越王钱镠,一身正气满怀傲骨,得到了吴越王的赏识。“仲宣远托刘荆州,都缘乱世;夫子辟为鲁司寇,只为故乡”,英雄相惜,罗隐得到了钱镠的重用,这一生漂泊,终于居有定所。
罗隐的一生,也算是大器晚成。他虽受吴越王钱镠礼遇,可终究难忘故国。没落腐朽的唐王朝,始终放不下。不禁让人想到晚唐另一位诗人,韦庄,也是在这乱世大唐中怀才不遇,晚年身居高位,做了后蜀宰相,到底意难平。“洛阳才子他乡老”的遗憾,想必罗隐能够感同身受。故国之思,是刻入骨髓的印记,岁月磨砺,不改其锋。
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
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
江南地带,温暖如春景色宜人,雕栏画栋锦绣繁华。金丝笼里,虽然衣食无忧,可毕竟是偏安的一隅,“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鹦鹉的困局,又何尝不是罗隐的无奈呢!
大唐虐我千百遍,我待大唐如初恋。
杜甫曾说:“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男子以身许国,纵然白发苍苍,也是心甘情愿,绝不言悔。
女子以身许人,男子以身许国,其实是一样的道理,都希望从一而终。纵然曾经在晚唐屡受搓磨,纵然也曾怒其不争,纵然也对晚唐朝廷的腐败心存怨怼,但李唐在当时读书人的心中,是那个最初的灯塔,是他们建功立业、保国安民的最初的梦想。
这样的罗隐,作为晚唐五代时期的文人,有气性,有风骨,有追求,令人钦佩。面对人生路上的屡次打击,以其坚韧的品质,扛住压力,砥砺前行,终究迎来的人生的晚春。细心观察社会情,体恤穷苦劳动人民的生活艰辛,以一颗仁心,为弱者发声,不负儒者的担当。在国家纷乱、山河破碎之时,为所当为,纵然唐王朝带给他的只有苦楚,却依然心怀故国,忧思难忘,这份赤子之心,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