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修史是中国的一个传统,自汉代以来的历代王朝均视修前朝史为自己的重要责任和义务。修史的目的:一在于彰显治乱兴衰的规律,说明本朝得位之正当;二在于明礼仪道德之所在,有所劝诫,利于统治。
北宋至仁宗年间,距开国已有一甲子,国家局势稳定,经济繁荣,仁宗皇帝认为五代衰世之时所修之《唐书》“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遂于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下诏重修。预修之员,初有宋祁、范镇等,后有王畴、吕夏卿、宋敏求、刘羲叟等史臣陆续加入,皆为一时博学能文之士。然因为各种迁延,书十年未成。
欧阳修乃于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被举荐加入史局。他入局虽晚,然入局即总领全局,并亲自参与编撰了纪、志、表部分,越七年,即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七月十二日,书成进上,此即今人所见之《新唐书》。由于纂修唐史在仁宗皇帝心目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他当即奖擢各位史臣,予以迁秩一等。以欧阳修首功,授尚书礼部右侍郎。此为欧阳修撰写《辞转礼部侍郎札子》及《再辞转礼部侍郎状》的背景。
仁宗皇帝奖擢各位史臣,一体升迁。欧阳修得到升擢的消息后,自觉入史局日短功少,不应与其他史臣一例升迁,遂于七月庚子上奏一札子请辞。该文严守札子作为公文文体的规范,文质辞简,直述重点。首言宋祁、范镇到局凡十七年,贯穿修史始终;王畴一十五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并各十年已上。再进一步详述“内列传一百五十卷,并是宋祁一面刊修,一部书中三分居二”,“范镇、王畴、吕夏卿、刘羲叟并从初置局便编纂故事,分成卷草,用功最多”;而其本人,“盖自置局已十年后,书欲有成,始差入局,接续残零,刊撰纪、志六十卷”。因为“到局月日不多,用功最少”,故“今来一例受赏,臣实愧心”。
其所述虽皆为事实,然对自己在修书过程中总揽全局,创立统纪,刊削成书的功绩却只字不提。进而又述自己数年来屡次蒙恩擢迁,不当再无功受赏。在宋代,大臣得到升任敕文,按例当进札子表明谦逊态度,然多是虚辞客套而已。欧阳修此札子奏陈仁宗皇帝,情真意切,显非虚应之礼仪。正如其在末尾所言,“不敢虚饰辞让,烦黩朝廷,理有不安,实难自默。欲望圣慈,特寝新命”。
欧阳修在仁宗朝因直言谠论及参与“庆历新政”,触怨群小,屡屡为人谗毁,然在仁宗皇帝心目中他却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宋史》即载有仁宗对欧阳修的奖掖语:“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故本次奖擢尽管欧阳修恳切请辞,仁宗皇帝亦坚持授职。欧阳修见授职诏书后遂又写了《再辞转礼部侍郎状》,进一步申述辞让。如果说上篇札子是以事实与道理服人,这篇奏状在说理的同时更加讲究动之以情,甚至有些央求的意味在其中。首论其辞让礼部侍郎并非“过饰伪辞,取好让之虚名”,而是“抚心内愧,不敢自欺”,真情溢于言表。进而再论其后入史局,用功最少是事实而非言过其词,与其他史臣一例受奖擢,令其“迫于恳悃,实所难安,夙夜徊徨,莫知所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说,若因为朝廷其他史臣都受到升擢,而不想单单遗漏了欧阳修自己,那么“欲望圣慈稍加裁损,或于阶、勋、食邑一有所沾,俾臣得不过分,足以为荣”。这是退而求其次,略作妥协,期盼皇帝接受其建议。
不知是出于对欧阳修的厚爱,还是有感于欧阳修在史局无可替代的作用,仁宗皇帝最终并没有接纳欧阳修的建议而坚持授职。然而,欧阳修留下的这两篇辞让公文却充分体现了其道德文章之美,令人景仰不已。从文章角度来说,两篇公文均严守体例,辞简意丰,简要有法。第一篇札子,不做虚辞,直切主题,陈述两方面的事实,水到渠成地提出不能接受“无功滥赏”。这符合札子简短精要,重陈述、轻议论的特点。第二篇奏状分三个层次,略多论辩色彩,注重以情动人,这也契合奏状可作论辩的文体特点。两篇公文均逻辑缜密,层层递进,述论透辟。语言与当时流行的尚奇尚怪的时文以及辞藻华美的骈俪之文不同,平易晓畅,质实自然,不着斧凿痕迹;长短句结合运用,节奏舒缓而分明,富有律动感。这种语言与句式不仅便于申述说理,富有感染力,也增加了文章的美感。显然其中充分融会了欧阳修的平易流畅、自然纡徐的古文创作笔法。
欧阳修古文创作主张言之有物,文道合一,文质兼备,这也在两篇实用性公文中有充分反映。两篇公文的主旨均是他不敢接受皇帝的奖掖。这非虚情假意的无病呻吟,文字背后有“道”的支撑。儒家的道德,讲究“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欧阳修在史馆七年领衔完成了《新唐书》的编纂,可谓“事君敬其事”。从辞受礼部侍郎来看,他当初参与修书的动机应该不在于“食”,可谓是“后其食”,甚至是未料想“食”。同时儒家也深戒“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倡导“无伐善,无施劳”,认为“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欧阳修在得知皇帝的奖擢后,未去夸耀自己的统领、刊削之功,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入史局日短,功劳少于其他史臣,一再恳辞上奏不敢与其他史臣一体接受奖擢,正是儒家的这种信念在他身上的表现。他的辞让确是真情实意,反复申说其并非“虚饰辞让”“过饰伪辞,取好让之虚名”,也确非虚语。儒家又讲究“乐道人之善”。欧阳修在两篇公文中一再称他人功多,自己仅有承续之劳,扬人所长,述己所短,正是其这种操行的自然流露。文以载道,这短短的两篇公文可以说无处不洋溢着欧阳修的德性之美。
谁言公文仅仅是简单模式化、程序化的写作?一篇好的公文是有生命、有精神的。欧阳修的这两篇公文前者正文271字,后者269字,而其展现的文字之美,以及背后蕴含的儒家德性之美,都是值得后人镜鉴学习的。
为使读者更好理解、欣赏这两篇文章,现将其附录如下:
辞转礼部侍郎札子
臣准阁门告报,蒙恩除臣礼部侍郎,令臣授告敕者。臣伏思圣恩所及,必以臣近进《唐书》了毕,凡与修书官,并均睿泽。窃缘臣与他修书官不同。检会宋祁、范镇到局,各及一十七年,王畴一十五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并各十年已上。内列传一百五十卷,并是宋祁一面刊修,一部书中三分居二。范镇、王畴、吕夏卿、刘羲叟并从初置局便编纂故事,分成卷草,用功最多。如臣者,盖自置局已十年后,书欲有成,始差入局,接续残零,刊撰纪、志六十卷。是臣到局月日不多,用功最少。今来一例受赏,臣实愧心。兼臣自嘉祐二年蒙恩转谏议大夫,三年蒙恩加龙图阁学士,四年蒙恩转给事中,到今方及一年,岂可又以无功滥赏?臣不敢虚饰辞让,烦黩朝廷,理有不安,实难自默。欲望圣慈,特寝新命。今取进止。
再辞转礼部侍郎状
右臣今月二十三日,奉被诏书一道,以臣乞寝新除礼部侍郎恩命不允事。伏念臣出自孤寒,累蒙奖擢,职忝学士,官至给事中,前后所授恩命不少。岂敢顿于此际,过饰伪辞,取好让之虚名,为有识之所诮?实以臣抚心内愧,不敢自欺。
盖以《唐书》置局已十余年,纂录垂就,臣最后至,接续分撰,卷数不多,用功最少,不敢与从初置局及在局年深用功勤劳人一例受赏。所陈情实,皆有据依,不敢过言,冀为可信。敢谓特烦诏谕,前例所无,上体圣恩,便合祗受。而臣迫于恳悃,实所难安,夙夜徊徨,莫知所措。若以臣虽无功效,不欲独遗,欲望圣慈稍加裁损,或于阶、勋、食邑一有所沾,俾臣得不过分,足以为荣。臣若自欺不言,则冒宠虽多,为愧愈甚。臣不胜激切战惧屏营之至。谨具状陈乞以闻,伏候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