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世称韩昌黎。作为唐代杰出的文学家,他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而作为政治家,他曾历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等官职。
张建封(735-800),字本立,唐中期大将,历任徐、泗、濠三州节度使,累加检校尚书右仆射,故又称张仆射。
上班打卡,几乎已经是工作里必要的考勤制度配备。
打卡的产生,无非是保证员工的准时出勤。虽然道理大家都明白,但作为员工来说,几乎没人会打心底里喜欢缺乏人性化的打卡制度。
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规章制度搁那儿了,执行就是。
毕竟对于我们而言,上下级关系摆在那,就算有不赞同也只敢往心里憋。对大部分人来说,比起提出反对的声音,更习惯有苦自己咽。
毕竟“直言进谏”这事儿,从古至今都是一件事上下级之间的处事哲学。
有开明的统治者,善于倾听纳谏,深知用才之道。但也有不少因为进谏而付出很大代价的忠臣,遭受杀戮与放逐等境遇,如屈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而本季的《见字如面》里,我们也有一个关于“直言不讳”的故事,来自韩愈。
要知道,当我们早就习惯作一位日复一日的打卡上班狗之时,当时还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小镇青年韩愈就敢直接对雇主说出“我不想打卡”的话,不愧为霸道员工。
虽然大部分人对韩愈的印象,仍停留在唐宋八大家之首,以及那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但如果你认为他只是那位写出《进学解》,担任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老师的严厉拘谨老书生,那就大错特错了。
实际上,整个《进学解》其实就是一篇对勤奋学习却得不到回报的人生境遇的笑谈,是抱怨皇上不识货的牢骚。
韩愈,从来就不是一个按部就班、严肃拘谨的人。
作为一位颇有学识的文人,韩愈在这封信里自然少不了为了不打卡进行的一系列逻辑缜密的剖析,堪称一封给上司写信的范本,有理有据,有张有弛。
他先简单谈了谈,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打卡的原因:
您看中我韩愈的,并不是因为我能早来晚走,而是看中了我有可取的价值。如果真有可取之处那么即使没有早来晚走,有用的价值依然存在。衡量一个人能力给他分配工作,考察一个人的才华给他安排位置,他办不好的事情就别勉强他去做。这样下级才不会得罪上级,上级也才不会被下属怨恨。(译文版)
句句戳中当代上班族的心声不说,他还非常简洁有力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坚持自己所认同的。
而在表达群众“不想打卡”的心声之外,在这封信里,他还提出来了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作为一个上级领导,你究竟是喜欢听话的人,还是说真话的人?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直戳所有职场上下级关系的软肋。
作为一名当代语境“杠精”员工,他在信里如是说:
上级喜欢的都是些听风就是雨一有指示就狂奔的,不喜欢那些坚持己见想把事情做对的。听风就是雨的人都是些好利之徒。坚持己见想把事情做对的,才是品格端正的人。从来没有过好利之徒能忠诚于他的君王的,也从来没有品格端正的人会背叛他的君王的。
在今天的王公大人之中,也就只有执事您还能听得进这样的话,也只有韩愈我才能对您说出这样的话。(译文版)
这简直就是语言大师的杰作,写email给上级提意见的终极模板。短短几句话,不仅把上下级的核心矛盾一针见血地点出,还有技巧地夸了自己,捧了领导。
当霸道总裁“遭遇”霸道员工,如何听取与自己相悖的意见,如何具备纳谏之量,本就是人性里需要克服的弱点与课题。
而当霸道员工“反抗”霸道总裁,在胆量之外,也得有足够的胆识与智慧。
韩愈写给雇主张建封这封信无疑是通古今的,与年初新东方年会引爆热议的那首《释放自我》,有不少异曲同工之处。
殊途同归,都是来自下级的真实自我表达,它之所以犀利或劲爆,正是源于它的真实与内在揭示。
对于大部分“要么忍,要么滚”的员工来说,这样敢于直言问题的举动,无疑是代替他们说出了想要说的,做了想要做的。
对于我们,或许也该借此信好好反思我们当代社会里个人与企业的雇佣关系。
韩愈在信里说: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
而无论古今中外,对于管理者或员工来说,具有真诚、包容与直面问题的勇气,却也始终是亘古不变的课题。
附:信件原文
您看中我韩愈的
并不是因为我能早来晚走
韩愈写给张建封
公元799年
【译文版/现场版
九月一日,韩愈再拜:接受任命的第二天,在节度使的官署,有个小吏拿着官署中的十多项规章制度给我看。其中有很多禁止性的条款,说清了从今年九月到明年二月考核期,都是些什么要早来晚走,没病就一律不得外出之类的。当时因为是刚来,也不敢说什么。
古人说过,人各有能有不能。按照这个说法,这些禁令可不是我韩愈所能适应的。压抑着自己这样做,我非疯了不可。既没有办法为公家做事报答您的恩德,也丢掉了我的初心没有办法自立。既然这样,那我干吗还不直说了呢?
您看中我韩愈的,并不是因为我能早来晚走,而是看重了我有可取的价值。如果真有可取之处,那么即使没有早来晚走,有用的价值依然存在。下级为上级做事,事情的种类很多。上级使用下级,事情的种类也很多。衡量一个人能力给他分配工作,考察一个人的才华给她安排位置,他办不好的事情就别勉强他去做。这样下级才不会得罪上级,上级也才不会被下属怨恨。
孟子说过,现在的诸侯之所以谁也没比谁强多少,都是因为他们喜欢听话的人,而不喜欢听别人说话。时至今日,比孟子的时代又差了一大截,上级喜欢的都是些听风就是雨一有指示就狂奔的,不喜欢那些坚持己见想把事情做对的。听风就是雨的人都是些好利之徒。坚持己见想把事情做对的,才是品格端正的人。从来就没有过好利之徒能忠诚于他的君王的,也从来没有品格端正的人会背叛他的君主的。在今天的王公大人之中,也就只有执事您还能听得进这样的话,也只有韩愈我才能对您说出这样的话。
韩愈我承蒙执事您看中,这是有渊源的。如果您能宽容我,让我不至于失去本性,再给我弄个能够做事的名分,那么我早上五点上班,干到九点下班,下午五点上班,晚上七点下班,每天都这样,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儿。天下的人,听说执事您这样对待韩愈,一定都会说您太喜欢人才了,您对人才太好了,您能让人不改变本性并且得到如此大度的包容,能全力培育人才让他如此天下扬名,您对故交旧友如此厚爱扶持,那大家也一定还会说,吸引韩愈选择投靠的原来是这样的人,让韩愈不谄媚屈从于富贵的原来是这样的人,给韩愈的才能以公平待遇的原来是这样的人,那么有识之士就是死在您的门下也将无怨无悔。
但是,如果您只是让我跟着大伙一块儿上班,跟别人一样亦步亦趋,说话也不敢讲真话,看见不对的事儿也忍着,那么天下的人听说您是这样对待韩愈,都会说您用韩愈只是因为可怜他的困窘,收留了他而已。韩愈我给您做事,也不会管是否正确,只要对自己有利就得了。真要是这样,您就是一天给我一千两金子,一年让我升九次官儿,我当然也会感激涕零,但我是不会对天下人说你是我的知音的。
请您原谅我的缺陷,宽容我的愚蠢,忘掉我的过失,仔细看看我说的这些话,以仁厚之心采纳我的意见。韩愈,惶恐再拜。
【原文版
上张仆射书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凡执事之责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
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录其罪;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举,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举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举,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举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举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举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举孙,实为昭王。曾参举父名晳,曾子不讳昔。周举时有骐期,汉举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举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举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举于经,质举于律,稽举以国家举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举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举行,而讳亲举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举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传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传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传,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传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