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曾有篇文章,名为《白居易爱晒工资,韩愈爱哭穷》,说韩愈曾是国子监博士,年薪跟县尉一个级别,两万钱,等等。大约作者并没有深入研究第一手资料,如《新唐书》《旧唐书》《唐六典》《唐会要》之类,道听途说,所以内容谬误甚多,可读性不强。
韩愈的名作《进学解》中曾借学生的口谈过他的穷苦,道是“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意思是暖冬天气老婆孩子也冻得嗷嗷叫,丰年也饿得哭喊。这些话他是姑妄言之,我们也只好姑妄听之。哭穷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越穷越光荣嘛,当不得真。
韩愈到底能挣多少钱呢?三句五句话还真说不清楚。因为他的收入,构成比较复杂。
唐代官员收入大致来自以下几个方面:永业田、职分田、禄米、月俸、食料、杂用以及防閤、庶仆、仗身等费用。官员的收入与他的官阶是紧密联系的。韩愈写《进学解》的时候官职是国子博士。根据《唐六典》及《新唐书》,国子博士品级为正五品上。根据唐代行政法《唐六典》,正五品官韩愈的永业田为八顷。也就是八百亩(唐代一亩约等于今天0.85—0.87亩)。这块土地,韩愈的子孙是可以继承的。实际上,韩愈的家庭从他的父、兄那里也继承了相当一部分永业田,在这里我们就不详细叙述了。至于地租的比例,国家没有统一规定。根据《新唐书》的记载,有些残暴的军阀能收到粮食产量的一半。以韩愈的人品,自然不会收那么高,我们就算收个百分之二十吧。以最低产量亩产一石记(一石是十斗,小米约一百二十到一百二十五斤。大米要轻一些),每亩收二十五斤小米,韩愈能从自己的永业田里收地租约两万斤小米。韩愈是京官里的正五品职事官,按制度还应该有职分田。职分田不能继承,离开职位国家就收回。职分田正五品是六顷,六百亩。不过到韩愈的时代国家经常不给,而是折算成粮食。每亩地一年只给粟二斗,约二十五斤。共一万五千斤小米。韩愈还有年薪,叫禄米。正五品官一年二百石。一年的禄米约二万五千斤小米。总体上看,韩愈从他的土地和年禄中共能收入约六万斤小米,近五千斗,五百石。而当时养一个战士,一年需要十到十二石粮食。
一斗米值多少钱?不同的时间和地域,差别很大。开元年间斗米十三钱,青州齐州也就是今天山东一带斗米才三钱。但是安史之乱的时候斗米千钱甚至万钱都有过。从德宗贞元年间看,各地斗米价从八十钱到一百五十钱最常见(大米与粟米价格还有差异)。韩愈做国子博士是宪宗元和元年到三年,距离贞元年间不过三五年,物价应该差不多。不过元和十一年天下大熟,曾出现斗米两钱的现象。以斗米百钱的均数计,韩愈一年粮食方面的收入约五十万钱。
韩愈还有月工资,叫月俸。还有国家给他的生活补助,叫食料,还有杂用,更是复杂。根据《唐会要》记载:玄宗开元二十四年的时候,五品官的俸料为:九千二百。其中月俸三千,食料六百,防閤五千,杂用五百文。什么是防閤,也必须说一说。《唐六典》规定,京官五品以上有警卫人员,就叫防閤,六品及以下就叫庶仆了,也就是仆人。韩愈的警卫员标配是多少呢?二十四人。这些警卫人员是国家配备和雇佣的。很多时候是折算成钱给官员,官员们根据需要自己配备。所以韩愈平时并不总带着二十四个警卫去国子监上课,那未免有点太拉风了。实际上到了后来,把防閤庶仆俸食杂用统统合并按月发放,总称月俸。随着时间的推移,月俸总体上不断增长,大历年间权臣有月俸到九十万的,一般的刺史也要十万。另外还有其他杂项收入,当然个别时间也有降低。根据《唐会要》,贞元四年的时候,国子博士月俸是四十贯,也就是四万钱。这个数目之后的几十年没多大变化,根据《新唐书》记载,到会昌年间,国子监博士的月俸为依然是四万钱。《新唐书·食货志五》里的记载很混乱,没有说是年俸还是月俸。其实是月俸,而不是《白居易爱晒工资,韩愈爱哭穷》说的年薪。但是《新唐书》记载的三公以至尚书等人的月俸都是错的,扩大了十倍,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言之甚明,在此不再赘述,这也是《白居易爱晒工资,韩愈爱哭穷》那篇文章误为年薪的原因。和韩愈同时代的白居易在任江州司马的时候写的《江州司马厅记》中说:“上州司马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他在同期的《与元九书》里说:“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虽然记载有差距,自然是正式工资与实际收入的差别。唐朝后期,地方官即使奉公守法,也有许多额外收入。清代赵翼《陔余从考》卷十七“唐制内外官轻重先后不同”条说,唐朝贞观至玄宗天宝年间重京官,而到了肃宗代宗时期,官员们就纷纷求做外官了:自然是外官钱比较活,收入高。
韩愈作为国子监博士,是个京城里的清水衙门。但是也不是没有其他收入。根据《唐六典》,国子博士教的学生是“文武官三品已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已上曾孙”。唐朝的官品贵,跟明清不同,宰相才是“同中书门下三品”,一二品官极为贵重,所以这些学生都是高官后代。入学的时候要交学费,“置束帛一篚、酒一壶、修一案,号为束修之礼”。 “帛”其实也就是绢,在唐朝就能当货币用,“一篚”是多少?没有定论,有人说至少是三匹。国子博士的学生有三百人,学期一到三年不等。国子博士们,《唐六典》说是两人,《新唐书》说是五人(以《新唐书》为是,盖《五经》各一人也),以及他们的助手,助教和直讲,要分掉这近千匹绢。据记载,一匹绢的价值大约是一斗粮食的四十到一百倍不等。根据《旧唐书》记载,太宗贞观年间,“一匹绢得十余石粟。”是一斗小米的一百多倍。韩愈《韩昌黎集》《论变盐法事宜状》说:(德宗建中元年)“初定两税时,绢一匹直钱三千。”国子学的三百名学生最少要送老师九百匹绢,以及大量的酒肉。这些东西,助教们分三分之一,博士分三分之二,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韩愈还在家带学生,据《新唐书》记载,这些学生大多中进士出名,号称“韩门弟子”,韩愈也是中国历史上是除孔子外的第二有名的大教授。因为这一点,韩愈还专门写了篇《师说》为自己辩解。这些学生,也有生活困苦的才子,韩愈还经常资助他们,但还是以富贵人家子弟居多,给老师的束脩也是丰厚的。此外,韩愈还为人写了大量碑铭,请“文起八代之衰”的大宗师做文章,润笔费不会很低吧?宋洪迈《容斋续笔》里说:韩愈撰《平淮西碑》夸了大将韩宏,韩宏送给韩愈绢五百匹。刘禹锡说韩愈写碑文是“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当时名士写碑的时价据说是“字三缣”,一字三匹绢。白居易在《修香山寺记》里说,他给好友元稹写墓志铭,元家送他的财物“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韩愈文名在居易之上,“谀墓”的收入当更加可观。
现在,韩愈说他老婆孩子挨饿受冻,你信吗?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