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与韩愈起名。柳宗元少有文才,又出身河东名门。21岁便进士及第。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起点。但是,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也许他的际遇就如同他的进士及第立刻赶上了父丧一样,他一生的起伏也是这样。
今天为我们所称道的柳宗元的诗文基本都是他被贬到永州、柳州时的作品。在这之前,柳宗元是不乐意以诗文成名当世的,他彼时还是一个热血青年,满腔忠义,都是报国热情。
永贞元年,以王叔文等为核心的革新派上台,柳宗元是其中的重要骨干。但这个集团虽然来势汹汹,但还是高估了顺帝的能量,在虎虎推出一系列地改革措施之后,随着宦官掌权,顺帝内禅,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轰轰烈烈地革新运动就偃旗息鼓了。王叔文被贬郁闷而死,之后便是八司马同时被贬出京。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便在其列。
从此之后,京华成为过眼云烟,柳宗元终老南国。期间虽然在其在永州呆了十一年之后,有过一次归京的欣喜,但瞬间又被“明升实贬”到了更为边缘的柳州,而最终抑郁而终在岭南异乡。
柳宗元的诗文基本都是在这一时期做的。他的文的成就要高于诗歌。现在一提及柳宗元的诗歌,可能就是那首《江雪》,那个深冬独钓的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坚守和孤独呢?
但柳宗元诗意中的那种清寒之意,却基本是他终身的命题。他所有的诗歌里都有这样一种情愫,这是他平生的抑郁和遭际最真实而自然地流露。本文要讲到的这首诗是《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应该算不上柳诗中的佳作,但在作者读柳诗的时候却让自己有所感动。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作者承认自己没有柳宗元那么敏感的神经,听不到露水下坠的声音。那是一种很轻很轻的声音吧,但是作者用了一个“繁”字,又衬托出它的重量,有一种蓄积已久的感觉。露水下落的声音,让诗人竟然不能入睡。
其实,令诗人无法入睡的并不是大自然的露水,而是那种被贬边陲的那种政治上的难舒的志意。试想,诗人全心全意地投入为国为民,结果换来的却是被贬出京,到边陲做一个司马闲差。但是永州的柳宗元与十一年后柳州的柳宗元还是不一样的,他还是有寄望的,他还是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返长安的。
因此,柳宗元也在积极排解自己的那种不得意,被贬的生活里他有佛学的熏陶,跟很多大德有交往。这首诗也有禅意,且看他“开户临西园”的所见:
月亮慢慢爬上东岭,竹影之下有泠泠的泉水声。这是一派宁寂的画面,画出来应该蛮好看的。不过有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顺着竹根之下的水声,诗人寻声到了山谷中的石泉,也许真的寂静到可以听到,也许只是一种神感。而中夜偶然的一声鸟鸣却是格外的清澈。可喧闹是它们的,诗人呢?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泠泠的泉水声,喧闹的鸟声,并没有让诗人感到欣慰。相反却让他感到更多地是寂寞,无人可诉,无可言说。柳永有首《蝶恋花》:
独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
与柳宗元倚楹至旦的情愫是一样的,“无人会凭阑意”。之所以有一腔的寂寞,是因为心中有所期待,有所期许。心中还有梦,才会感到寂寞。柳永“拟把疏狂图一醉”,把自己灌醉吧,但是结果呢,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越喝越不是滋味,因为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每一个被我们今天人标榜为诗人的文人们,是抱着写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的理想呢?诗文对他们来说都只是小计而已,他们都抱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都想着拜将封侯,为国报效,为民谋福的,都期望在政治上得到一番施展,有一番作为。柳永不想当官吗?他甘心流落在妓女群里做一个白衣卿相吗?当然不愿意。
如果是欧阳修那也一样,虽然身居高位,但同样饱受政敌的恶意,几次三番的搁置,在他失意之时,难道甘心吗?我想那时候都会有“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的感触。南唐宰相冯延巳有首《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也是这样的一种感触。那抛撇不下的闲情就是诗人那一腔为国为民的痴情,不去管吧,不行;去管吧,自己又被靠边站,无法伸展。因此病酒之后,依然无法放下,才会在一次次“独立小桥风满袖”,不是我好吹风,是抑郁之情难以排解,我才会这样独立,才会有这样的倚阑。
柳宗元虽然寻求佛教试图解脱,但最终还是没有解脱出来。尤其是在其再贬柳州之后,那种抑郁不得志彻底覆盖了他,四十多岁便垂垂老矣,最终郁郁而终。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钴鉧潭记
钻鉧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
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潀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钻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为“渴”。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而无际。
有小山出水中,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词,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奇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飃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焉,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踰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倏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釃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鷁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踰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筳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水,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踰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奇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