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至德二年,亳州,铅云似铁。
前些天有诗人途径此地,说此乃兵火之象,即使英雄陨落,所有卑劣的,宵小的,也都必将受到惩处。
咔嚓!
诗人王昌龄身首异处,犹自带笑。
刺史闾丘晓面沉如水,身前横着王昌龄的尸体,鲜血从断头台流到他的脚边。
他仰首观天,雷云密布,大雨将至。
这年安史叛军长驱直入,长安沦陷,席卷中原,战火直逼江南。
杜甫在长安忧心忡忡,忍不住吟了首诗,慨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后来因为政治敏感被叫去喝茶。
杜甫说,我好歹算个诗人,你们连诗都不让写,本人会怀疑人生的。
叛军说,那你疑。
继而强行让杜甫交了罚款,放归城中,杜甫悲凉之下,又听到王昌龄在亳州被杀,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想给王昌龄写首诗。
可惜杜甫没写出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认识王昌龄。
杜甫叹了口气,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认识王昌龄,那是他一生之中见过最潇洒的人,从不缺酒,从不缺朋友,听说他已经走在流放夜郎的路上,他还好吗?
所以到最后,杜甫又吟了首诗,表达自己对李白的思念之情。
“哟,这不阿杜吗?”
一个久违的声音轻轻响起,杜甫如遭雷击,震惊当场。
有个年过半百,青衫落拓的汉子,正提酒壶,笑吟吟转到杜甫的身前,“哟,瘦了啊,在洛阳的时候就告诉你,写诗归写诗,诗意最重要,强迫症要不得……别看我啊,你处女座也不行啊,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哪来那么些惊人之语,憋瘦了吧?”
杜甫像是还没回过神来,抬手,啪一巴掌甩到自己脸上。
疼,火辣辣疼。
李白怔了怔,说阿杜你已经被生活摧残到这个地步了?
杜甫眉毛嘴角一起抽动起来,那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说是狂喜还差分兴致,说是震惊还少点错愕。
说不好,乃是癫痫了。
杜甫终于动了,一跳三尺,哈哈大笑着抱住李白,说李太白,我竟然见到活的李太白了!
李白:……你又不是没见过。
杜甫松开手,止不住的笑,说那不一样,我今天见你,有许多许多话要说,许多许多事要问呢。
李白喝了口酒,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夜郎,是不是还想问为什么我会来长安?
杜甫摇摇头,一脸正色,拿出坊间流传的诗稿。
诗稿是李白写给元参军元演的一封信,当年在洛阳城里,杜甫李白,元演高适,一群人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玩得很嗨。
杜甫指着诗里的一句话,似笑非笑说,这句“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什么意思,来来来,翻译一下。
李白干咳两声,说咱们都四五大十的人了,翻这些陈年旧账有意思吗,诗意,重要的是诗意你懂不……
“那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呢?”
“……”
这一年,李白五十六岁,坐杜甫对面的时候已经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皱纹丛生,沟壑里都是年月和故事。
唯独一双眼睛,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瓦亮锃明,这年头没有灯泡,李白的眼就是这世界的光。
温柔,浪荡,像是二十年前一样年轻。
李白说,我来长安找你是有事相托,我与高适闹得很僵,他不愿见我,但愿意见你。我带你离开长安,你帮我找他办事,怎么样?
杜甫还没反应过来,说你怎么就跟高适闹僵了?
李白叹了口气,懒洋洋说,永王李璘是个智障,但是他三番五次来找我,恨不得亲自去请,恩深义重,我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高适说我是个傻逼,他还说永王更傻逼,一定会出事,出事谁都不能全我性命,乱军如虎,随时身首异处。
杜甫说,但你还活着。
李白又笑起来,喝了口酒遥望东南,“不错,那是因为不久前永王抗命,来征伐永王的人正是高适。有他领兵,我又怎么会死在乱军之中?我不死在乱军之中,想必也就死不了了。”
杜甫皱起眉头,说不对啊,那你怎么跟他闹僵的?
李白说,我在牢里的时候,我娘子以为我要死,找他去求救,结果他把大门一关,晒了我娘子一天,换你你能忍?
杜甫:……能。
杜甫说,人家好歹也算全了你一条性命。
李白把酒壶往桌上一放,眉头一扬道:“美酒不可糟蹋,美人不可唐突,相比之下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这个道理就算你不懂,他高适也该懂。唐突美人也就算了,还唐突我家娘子,不答应!”
杜甫:……你开心就好,所以你托我找高适,究竟有什么事。
李白嘿嘿一笑,说你先帮我添上酒,我保证给你一个惊喜。
杜甫狐疑看着他,李白弹弹酒壶,说如果你不惊喜,这次的酒钱我自己出。
杜甫:???
当杜甫给李白付账的时候,他才发现李白也是人,李白也会老的,连一壶酒都要省着喝,可以说是非常惨淡了。
所以杜甫付完酒钱,才又坐回原位,他决定哪怕李白给的惊喜不那么惊喜,也一定装作很惊喜的样子。
随即杜甫就发现他错了。
李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老呢,即使他变穷,时势所逼变得比自己更窘迫,他也不会老。
李白压低了声音,笑着对杜甫说:“我要给……王昌龄报仇。”
杜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是个遍地兵燹,战火纷飞的乱世,杀王昌龄的人乃一方刺史,手握精兵上万,要为王昌龄报仇谈何容易?
杜甫猛地惊醒,定定望着李白道:“所以你要找高适,高适是淮南节度使,当能镇压闾丘晓?”
李白摇头,笑着说,圣上怂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会同意高适出兵的。
杜甫有点懵,觉得李白大抵是老糊涂了。
“放心,我李太白真心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拦得住。”李白悠悠饮酒,仿佛胸有千顷碧波,八面来风纹丝不动。
杜甫顿了顿,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入仕无门,好不容易入仕又仕途惨淡,流落江湖,好不容易有人瞎了眼请出山外又……
“还能不能好好当个迷弟了!!!揭人老底有意思么!!!!”
在长安城外的古道上,有马车缓缓向南驰去,车厢内李白与杜甫对坐,讲述着边塞诗人最后的热血。
睢阳是个好地方,龙盘虎踞,兵家必争之地。
安史叛军十三万人围攻睢阳,一旦失守,江淮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将流离失所,田地里长出的也不再是稻谷,而是淋漓鲜血。
张巡带领几千人马从雍丘到睢阳,时刻面对数万叛军乃至十几万叛军,坚守近两年,大小四百余战,斩将夺旗,无数袍泽战死沙场,却还是孤立无援,困守待死。
有猛将南霁云身负数箭,血战出城,求援河南道全境,援兵不过寥寥千人。而亳州刺史闾丘晓距睢阳最近,却连一匹快马都不曾施舍。
天怒人怨,王昌龄贬官回乡,本不该经过亳州,但他还是去了,几乎指着闾丘晓的鼻子在骂,如果这个世上始终有不会变老的人,他定然是其中一个。
李白望着车窗外,说所以我一定要杀了闾丘晓,闾丘晓一日不死,我李太白枉学书剑。
杜甫砰然一拳砸在车厢上,灰白的头发高高扬起,“杀!一定要杀!”
李白没有回头,淡淡说,要杀也是我杀,你激动什么,我估计到了睢阳,人应该也差不多了。
杜甫一怔,不明所以道:“什么人?”
李白没有回答,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天空碧蓝如洗,似是丈高大浪卷起之前的无垠沧海。
极目望去,睢阳城断壁残垣,像极了被凌辱过后的茫然少女。
在睢阳城外的大营里,李白弹了弹身上灰尘,携酒带笑,施施然像中军大帐走去。
杜甫还站在辕门,守营的卫士死活不让他进去,说是将军有另,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彼时北风肃杀,杜甫心头窝火,指着李白说,你看那家伙不是闲杂人等吗,他怎么就能进去?
士兵将胸膛一挺,昂然说,他是李白,李白怎么能是闲杂人等,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改天为我们这些军士赋诗一首,那都是流芳百世的荣耀。
杜甫指着自己,两眼放光,说我是杜甫杜子美啊,一样的!
卫士一怔,缓缓摇头道:“没听过……”
杜甫一口老血憋成内伤,捂着胸口不听咳嗽,恰此时,背后又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杜子美?”
有个身着军装,风沙雕琢的冷峻汉子从杜甫身后走来,当杜甫回眸的时候,汉子才露出一丝微笑。
高适,淮南节度使的高适。
当杜甫说明来意,与高适同坐军帐之中的时候,才发现气氛有些诡异。
高适静静坐在中央,杜甫只能坐在下首,那急切的言辞,激动的神色,还有脸红脖子粗的状态,都像极了找不到红灯区的嫖客。
虚火上燎,却烧不得一丝枯草。
高适从头到尾不言不语,像是许多年前在洛阳游侠时分,但那个时候的高适不说话,会出手,眼下的高适只有一口气叹出来。
“告诉李太白,回去吧,天下事不是你们两个舞文弄墨的诗人可以插手的。”
杜甫愣在军帐里,面前的高适不知何时已经有了种说不出的威严,再不是诗文唱和与关怀老友的那个诗人。
杜甫更加焦灼起来,他问是不是因为你跟李白闹僵了,都是朋友,他那个人你知道的……
“不是因为他,你也不需要担心他,河南新任节度使张镐是他的朋友,如今在河北作战的郭子仪也是他朋友,所以他能重恩义,想去永王那里玩就去永王那里玩……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我。”
高适自嘲般一笑,说我乞丐出身,没什么朋友,宫里有宦官妒忌,想必不久之后我就被降职了。
有风掀起军帐帐帘,杜甫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屁股跟嘴巴一样,怎么动都尴尬。
此时,李白脸上的表情很心痛,压低了声音说,你给我留点,留点啊!
坐在李白对面的,正是此次平叛的领军人物张镐,李白一进帐,酒壶就到了此人手里。
当李白眼睁睁看着酒壶里连一滴都不剩了,整个人都委顿下来,有气无力瘫在凳子上。
张镐放下酒壶,哈哈大笑,差点就忍不住喊出声好酒。
张镐说,你是不知道,军中禁酒有多痛苦,幸好有你来,没白救你啊。
李白一把抢过酒壶,拿根手指冲张镐晃悠,“你行不行啊,让你去叫闾丘晓过来,你搞没搞定?”
张镐眯缝着眼,说你再拿手指对着我,信不信我立马喊人把你扔出去?
李白晃着手指:不信。
张镐深吸口气,半晌,苦笑道:“当年在长安,我就不该认识你!”
李白哈哈一笑说,认识本人也不亏,皇天在上,冤魂在下,那么多奸佞小人,得替他们会上一会。
张镐说,行了,正事,就算我喊闾丘晓过来,还是没有正经理由杀他。你让我去向朝廷请命,派浙东、浙西、淮南、青州四方节度使与闾丘晓来援睢阳,但你又说不让我把给闾丘晓的文书发出去,什么意思?
李白笑着说,这你应该明白啊,如果你把军令发给他,他一定还是不会救援睢阳,此时你抵达睢阳,击破叛军,但城已经破了,他有违抗军令之罪。你喊他,他怎么会来?
“可是现在即使他会来,军令未至,他同样无罪。”
李白打了个呵欠,说这简单啊,你把文书给我,我去他亳州城里,将文书塞进城中。
帐中有一瞬的寂静,只听得李白那一个呵欠,缓缓打完。
张镐缓缓起身,目光如两柄长剑,死死盯着李白,“想死的话,死在大牢里就好,何必让我替你说话,还替你打点让你跑一趟长安?亳州城里数万兵马,你闯进闾丘晓府衙,如何能安然脱身?”
李白抠了抠耳朵,说你怎么还跟二三十年前似的,都四五大十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
“你踏马跟我提稳重?!!”
“嘘……小点声,小点声,这事是能让人都听见的吗?”李白翻了个白眼,一脸嗔怪。
张镐:……
张镐说,你有话直说,再跟你扯淡我估计得被你气死。
李白笑道:“其实没那么复杂,我虽然年纪有点大,身手怎么也能跟南霁云一拼,他能从十万叛军阵中杀出来,我当然也能从亳州城里杀出去。只是毕竟那么多人,一直追我估计我也得累死,被抓现行更是前功尽弃,所以得有人帮我,接我回营。”
“最后,让我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去那什么夜郎。”
啪啪啪,李白自己就鼓起了掌,说这个计划是不是特完美,特优秀?
张镐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李白,说你是不是傻,我坐镇中军,随便一动就万人瞩目,到时候闾丘晓说咱俩勾结,你个被流放的人还没去夜郎……他没死,咱俩先死了。
李白又是一笑,眼中闪过道光。
“谁说让你去接我了,你就等着砍人,替死去的冤魂报仇吧。”
淮南军中军大帐之中,高适和杜甫还在相视无语,默默尴尬,忽然有人前来通传,说李白求见。
杜甫立马扭头看向了高适,俩大眼睛水汪汪的,几乎快哭出声来。
高适皱着眉头,说见见见,快让这傻逼进来吧。
杜甫哽咽着,说你果然还是记得我们当年的情谊的,对不对?
高适说,你是不是梦李白梦多了,怎么也变得怪里怪气的……
帐帘声动,有谪仙人拎着空酒壶含笑而入,高适看都懒得看,低头自顾披阅军报。
咣当!
空酒壶猛地砸在案上,高适霍然抬头,一字字道:“李太白,你闹够没有?”
李白嘻嘻一笑道:“没有。”
杜甫:……我想,他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高适没理杜甫,对着李白肃然道:“你别妄想我会帮你,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有机会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我们单单只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