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败于七伤拳的七绝圣手
王昌龄怎么死的?被七伤拳打死的。
唐代没有职业诗人,诗人的主业如果不是当官,便是在谋求当官的路上。
谁也不知道王昌龄怎么就能写诗了。也许可以想象,他的第一首诗,是他用锄头从地里刨出来的。
这个农民的儿子,本来按部就班地当着农民,突然就被诗歌唤醒了。
于是,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他把锄头一扔,径直跑到嵩山的道观去思考人生。
唐代的思考很少出哲学家,但经常能思考出诗人。
王昌龄在嵩山修道三年,已经没法做正常人,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诗歌,无时无刻都在风云激荡!
当诗人先得有一个职业——当官!于是,他从二十六岁开始,遍访官场豪门大咖,到处递帖子走门子,想赶紧混进官场。
但跑了一整年,鼻子撞青了,脸也给撞肿了,却不得其门而入。没办法,他想了个硬招:到边塞去,建功立业!
边塞连年战事不断,从来都是书生的畏途,但王昌龄二话不说,纵身跃马上了路。
可是,这时的他一无文凭,二无名气,三无大人物的举荐,没有哪位将军的幕府肯接纳他。
所以,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王维、岑参、高适、王之涣等在边塞的就职单位和职务、事迹,但完全找不到王昌龄的从军履历,只知道他经河西走廊,到玉门关外,甚至至过中亚的碎叶城。
那两年如其说他是四处投军而不纳的书生,不如说他在漫漫平漠四处晃荡的游侠,他没得到功业,却收获了满满一箧子的七绝和五绝,让他名满天下。这个时期他创作的《塞下曲》、《从军行》、《出塞》等,篇篇堪称边塞诗代表作。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塞下曲.其二》
从暗淡阴沉的战争境象到对历史的回望,再到油然而生的感慨,他写出了恢宏大唐背后的雄壮、凛冽,是对家国悲怆的大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其一》
有如此悲壮的长云雪山和如此悲壮的玉门雄关,才会有如烈马嘶鸣般的壮烈情怀。这样的诗,早就在盛唐的大漠矗立着,只等王昌龄拍马赶到,俯拾即是。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
自古以来,这月、这关、这山,全是咱的,有不服的,敢不敢来跟我们的飞将军讨论讨论?不少人认为此诗是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我虽然一直认为压卷之作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但再找一首比它更好的,我也只好两手一摊说做不到。
找门子而不遇,赴边塞而不得,打在王昌龄身上的拳头就像金毛狮王谢逊用的七伤拳,拳拳打中要害,内伤!
既然没有终南捷径,王昌龄便离开边塞到了长安,二十九岁那年,隐居于京兆府蓝田县石门谷,足足下了一年苦功。
次年,他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三十四岁时,又以博学宏词登科,任河南汜水县尉。
这个副县级的官虽说小了点,但毕竟混进了官场,以后可以心安理得地写诗了。
这段时间里,一长溜的宫怨诗又一次让他在诗歌界出彩。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
这首五六岁的娃娃都会背的诗,大家真的都懂吗?很多人说王昌龄在诗里对少妇倾注了满满的同情心。光会同情还能是王昌龄?
当然,这首诗也不是屈原的香草美人,更不是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王昌龄如其说他写的是少妇,不如说他写的是自己。
此刻贯注他全身的情绪,不是别的,正是诗中那位闺中少妇寒彻骨髓的孤独和寂寞。
再看他的《长信秋词》: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还有《西宫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跟《闺怨》一样,只不过这次借的是宫女承欢无日、候宠无时的悲惨境况,抒发的是自己的孤独、寂寞、无奈和怨愤。
写出豪迈干云边塞诗的王昌龄怎么就如此孤独、寂寞、无奈和怨愤呢?没别的,都是让官场七伤拳伤的,内伤!
王昌龄出身贫寒,能进官场他已经很知足,守着氾水县尉这个小职务,目的还是写诗。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惹人,别人却不断地惹他。
开元二十五年,也就是在他四十岁那年,他为贬职宰相张九龄说话而获贬岭南,在岭南一呆就是三年,回长安后,再贬江宁县丞,贬谪的理由竟然是“不护细行”,也就是说不拘小节,可是盛唐那个时候,从唐玄宗开始往下数,谁会拘小节吗?
但别人可以,王昌龄却不行,他“谤议沸腾,两窜遐荒”,并且“再历遐荒”,从这些记载看,他少说也有三次被赶到边远荒僻之地,整个人完全被妖魔化了。这才有了《芙蓉楼送辛渐》这样的千古绝唱——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要洛阳的亲友别听江湖上胡诌乱说的谣言,他王昌龄从来就是冰清玉洁的素人一枚!
悲愤逼出的好诗!
王昌龄从江宁丞贬为龙标尉时,已经五十七岁了,龙标在今湖南黔阳,是属于夜郎的苦寒之地,李白听说了好朋友这样的下场,心里非常难过,写诗安慰他——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由此寄》
三次被贬,犹如三记七伤拳,五脏六腑,都被打的不成人形了。
而第六记七伤拳,打在他从岭南北归的路上。
这一年,五十一岁的王昌龄从流放地岭南回长安,路过孟浩然的家乡湖北襄樊,前去拜访。
孟浩然与王昌龄同龄,混得比王昌龄更惨,钻天打洞想谋个官,甚至连唐玄宗都见着了,却一直是布衣之身。两个落魄人一见如故,别提多投机了。孟浩然不顾背生毒疮尚未痊愈,放开肚皮,接连几天,跟王昌龄胡吃海喝,结果背疮复发,很快不治而亡。
这一记七伤闷拳,直接打得王昌龄魂飞魄散。
诗歌对王昌龄的重要,远甚于职场上不值一提的小职务。他在官场上挨闷棍吃老拳,每回都是在文朋诗友处疗伤。他与高适、王之涣三人旗亭画壁的故事,千百年来,一直是文坛佳话。而他与诗友间的送别诗,是他边塞诗及宫怨诗之外,又一个重要的部分。
荆门不堪别,况乃潇湘秋。
何处遥望君,江边明月楼。
——《送胡大》
怨别秦楚深,江中秋云起。
天长杳无隔,月影在寒水。
——《送李十五》
清江月色傍林秋,波上荧荧望一舟。
鄂渚轻帆须早发,江边明月为君留。
——《送窦七》
他的送别诗多而精,字里行间,珠玉盈盈。而孟浩然竟因自己而死,他又怎么能愿谅自己!他丧魂落魄,顺江而下,在洞庭湖遇上正在流放途中的李白,同是天涯沦落人,李白好几天陪着王昌龄泛舟洞庭,看湖光山色,月白渚清,总算让王昌龄魂魄归位,缓过神来。临别之时,王昌龄还为李白写了一首诗——
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巴陵送李十二》
临别依依,惆怅满怀。
与李白分手后,王昌龄溯江而上,到了流放地龙标,在那里他过得很滋润,“诗天子”的名声日渐响亮,当地酋长女儿、美女阿朵曾当街长跪向他求诗。
他还为阿朵写了“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诗句,老朋友陶副使、魏二、张四、程六、狄宗亨、柴待御、薛大、朱越、李棹、李十五、崔参军、吴十九等不是路过,就是专程来看他。
他与朋友们在江楼宴饮、留诗送别,将边鄙之地的文艺生活过得非常充足,还就便写了一本名叫《诗格》的诗歌理论著作。
就在这时,“安史之乱”暴发,全国乱成一锅粥,龙标这个蛮夷杂处之地,也乱得让王昌龄没法干他的副县级小官,只得离开龙标,准备回山西老家,却在经过安徽亳州时,被亳州刺史闾丘晓所杀。
谁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闾丘晓对王昌龄起了杀心。能够想到的是满腹诗书的王昌龄自有一副铮铮傲骨,让他一生不容于官场,最后还是没有躲过官场这一记七伤拳,直接丢了性命。
好在王昌龄还有朋友高适,高适又有朋友张镐,就在王昌龄死后不久,闾丘晓落在张镐手里,闾丘晓说家有至亲要养,苦苦哀求饶命!
张镐冷笑一声,问他:“那王昌龄呢?他没有双亲吗?”令箭一挥,当庭用军棍将闾丘晓活活打死,算是为王昌龄申了大冤。
王昌龄只活了六十岁。在盛唐的诗世界,他是“天子”,但在龌龊的官场,他一直是个弱者,从未强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