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已经背诵了从唐代到南宋20位词人的近两百首词,若论词工,皆为大家。但就个人喜爱而言,却对秦观的词爱之不能弃,如同是当年读到了王勃的《滕王阁序》,心中之癫狂与挚爱,难以言表。
清人冯煦称:“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少游便是秦观。确实如此,无论是欧阳修、晏殊等人细腻的笔法,还是贺铸、周邦彦老成的词工,我都能模仿其中一二,但唯独这秦观的词,根本无法模仿,秦观的词像是词坛的靓丽奇葩,心思细腻婉约,构思新颖自然,巧中带韵,细里融情,自成一体。人称李清照是婉约派之集大成者,但可能是男女有别,我完全无法从李清照的词中读到共鸣,找到那种酣畅痛快之感。用句时髦的话说,我完全get不到易安词的点。所以我更认为,秦观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词家,才是婉约派巅峰的灵魂人物。凡事都是要讲天赋的,有人生来擅长汉赋,有人生来擅长律诗;有人擅长婉约,有人擅长豪放;往大处说,有人擅长文学,有人擅长武学,不一而足。而秦观就是个天生的婉约派词家,别人写词靠的是手,他靠的是心,靠的是艺术的天分,如同梵高、贝多芬那样的艺术家一样,是不可复制、不可模仿的。苏轼、欧阳修、周邦彦等人词虽然极致,但也只是“词匠”,是文学天赋极高、工笔水平一流的作者。但秦观不一样,秦观是带着上帝给予的“词心”在看世界,在用艺术的天赋、文学的细胞、用“词心”写词。秦观之词,每每让我拍手叫绝,反复吟诵,有时都不觉拍案而起,大呼一声“精彩”。
想那“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将巫山云雨之事写的多么唯美而浪漫,让人读来都觉得身心一畅,神往不已,该是怎样“天与娉婷”的女子才能让秦观有如此的感触,又该是怎样的柔情才能让秦观思念之“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想那“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一个“粘”字,一个“抹”字,仿佛将景色用丹青画作呈现在眼前,其清淡、高远之感灵动而真实,何其巧妙!再看此词中那句“斜阳外,寒鸦点点,流水绕孤村”,区区几字便给人勾勒出一幅黄昏孤村图,生动之中,凄婉哀思之情油然而生,凄凉悲怆之感扑面而来,何其自然而引人共鸣!
想那句“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还有那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精巧无比,比喻自然,写法新奇,将无形之愁化为有形之物,让人对其愁思之广大深远感慨真切,可谓胜过了李煜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后世的李清照仿此写出了“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想那句“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将如此细微的动作写的如此细腻,并借此将少女心中复杂、纠结、自惜的情绪不着一字、却又不少一痕地表现了出来。如果不是“词心”,谁能有如此细腻的观察与精巧的笔法,谁能有对万事万物如此诗情画意、婉约深切的观察?想那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对仗工整,贴切生动,作者从中捕捉到的,不仅仅是飞花轻盈、丝雨细密,更是写出了一种飘忽空灵,并将此与梦和愁融为一体,让梦飞了起来,让愁密了起来。仔细琢磨,不仅仅是巧思奇异,更是对雨和花的切身之感达到了自然归一的程度。这不是人在写词,似乎更像是大自然在写词。想那句“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将进退维谷、万般无奈的心态之复杂写的何其真切,又将相见相别之愁绪写的何其真实,这几乎是融入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写物的时候,秦观是物我一体;写你的时候,秦观的你我一体。如果再带上自己的经历去读秦观的愁,恐怕有太多催人泪下的句子。譬如我之前谈到的《如梦令》,“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一下子就把我当年漂泊苦旅的日子给勾勒起来,让我的心情沉重了许多;还有“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更让我想起了重游故地、物是人非的思念与不舍,心中之痛,让人泪落。
秦观之词,每每读来,不胜赞美。却每每模仿,都功败垂成。这是艺术天赋的绝笔,这是人、物、词三者融为一体的绝唱,这已经不仅仅是文学的磨砺能够达到的水平了。我们写的自然,是人在自然之外;而秦观写自然,则他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有人想做李白的剑,有人想做苏轼的驴。但我更愿意做秦观眼前的花,让秦观融入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让自己感受到词心的娓娓。将秦观的词轻轻吟唱,哪怕历尽千年,我都能感到心中的悸动,感到文学的震颤,感到情感穿越千古、勾勒过往与秦观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