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将横吹笛,一写山水音曹玉兰 “聊将横吹笛,一写山水音。”这是中唐诗人韦应物的《简寂观西涧瀑布下作》中的诗句。初读这首诗,末句率先跳出,牢牢地攫住了我。诗人漫不经心地拿出一支横笛,可我的眼前仿佛立即帘卷窗开,一个寥廓的旷野随着笛音徐徐展开。竹笛管窍中飞出的婉转悠扬,抚拂过涧水,抚拂过枝头刚吐的芽蕾,抚拂过崖巅的松尖,抚拂过飞鸟的翅羽,抚拂过天空慵懒的云朵,抚拂过唐抚拂过宋,带着野芳,轻叩我的耳鼓。我有些迷失感,或许是迷醉,辨不清自已的真实时空了。也无力去管诗人的“山水音”是不是只有钟子期才能听得懂的“高山流水”。但见“聊将横吹笛”,这一个“聊”字,举重若轻,平淡自然,牧童似的,深知山水意,通达山水情,善表山水音,自然到了无意识。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横吹笛”呢?能让诗人“一写山水音”,这“一写”,分明是要写尽,我从中听出了几许,我又能听懂几许?这诗句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皎然《诗式》)”了。反复诵读,余甘不绝,喜爱到不能释手。真是高山流水永无尽,笛音袅袅越古今。 谁解这笛音呢?吹笛人与山水相知,可有人与吹笛人相知?这是诗人韦应物留给我们这些后人的考问,也因这考问让韦应物其人其诗文充满了探究的魅力。 且顺着笛音的指引,我们尝试走近吹笛人韦应物。 史料介绍,韦应物是中唐大历时期的杰出诗人。他与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等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享有同等的地位。他的最伟大的艺术成就,是他的那些既表现大自然的美,又表现诗人丰富感情和精神追求的山水田园诗。他的诗中表现的闲淡宁静是其内心境界的表现。
先来读一读韦应物的那首《简寂观西涧瀑布下作》: 淙流绝壁散,虚烟翠涧深。丛际松风起,飘来洒尘襟。窥萝玩猿鸟,解组傲云林。茶果邀真侣,觞酌洽同心。旷岁怀兹赏,行春始重寻。聊将横吹笛,一写山水音。 诗人作于江州刺史任上。韦应物任江州刺史两年间,春日里,他都要巡行属县,督促农事,观省风俗,赈救乏绝。途经庐山,便在庐山的东西林寺歇息。庐山是当时中国南方的佛教中心,而韦应物一生一直与佛门联系甚密,简寂观就是庐山上的一个道观。他曾两次上庐山,访道观,与道人在简寂观瀑布下饮酒清谈。此间所写诗作,自是一番佛理禅趣。 诗中描绘出瀑烟翠涧,松风云林,洒洗尘襟;茶果觞酌,同心真侣,畅叙幽怀。洗尘涤心,物我俱澄澈。山也,水也,真侣也,我也,俱交融也。物与我俱忘,身与心俱静。其中真意,山水真音,哪能写得尽,权交与一支横吹笛。所以,这支“横吹笛”就是一个可展开一泉一瀑一观一松一鸟,也可展开一座庐山一个春天一群真侣的心怀,到底能展开出一个怎样的世界,听凭读者的想象。可见这是一个怎样有意蕴的意象!韦应物取来却那么轻松自然。 据说南宋皇帝宋徽宗做了件有意思的事,他以韦应物的诗《滁州西涧》的末句“野渡无人舟自横”为考题来考画工。交上来的答卷中,他唯一中意的是这样一幅画:寂寥的渡口,落寞的黄昏,雨落潮涨,罕有人迹。渡船在风雨中任意飘荡。但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人的画幅中,渡船上或空无一人,或有瞌睡的渡工,可这幅中,摆渡人任船随风,悠悠自在地将一支横笛放在唇上。画幅因此带动起人们的视听,涧水中跳起的似乎不是雨点,而是笛曲的音符。
这位画工的创意就是这支神奇的横笛。这诗这画,因为有了这支横笛,意蕴顿感深厚。津渡,本就是有意蕴的意象,在诗人韦应物的笔下多次出现过。在滁州西涧,这是一个无人的“野渡”,此岸,彼岸,无人;渡在,摆渡人在。在这个寂寞的黄昏,摆渡人坚守在风雨中。他的横笛曲,与自然风雨唱和,渡船随意飘摇。笛曲在涧水中飞扬,飞到此岸彼岸,飞到远方。野渡的枯寂,黄昏的枯寂,人生的枯寂,在这悠扬的笛曲声中化解,遁去。 韦应物到任滁州刺史,滁州偏僻荒凉,此时的诗人,也是站在人生与社会的一个“津渡”口,他也是欲撑一渡,将荒穷的滁州渡到繁庶的彼岸,虽无人上船,可不用那么急切,顺其自然,坚守等待,吹一曲给这寂寞的黄昏吧。这也许就是吹笛者的心音。 诗人在诗中并未写入船工,更无船工的吹笛,而那位画工,还有宋徽宗以及读者你我,从诗画中读到了这么一位吹笛的船工之后,心中的愉悦,让我们宁可相信这吹笛的船工就是诗人自己。这就是作者心中未必有,而读者心中未必无。从《滁州西涧》里玩味出的象外之象、言外之言,是读诗的妙处。这支横吹笛的美,便让诗与诗人无限灵动起来。 韦应物在一首《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中也有关于“津渡”的描写: 前舟已眇眇,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这首诗中“欲渡谁相待?”诗人想要渡过淮水,可渡船已走,前面的船影已模糊不清了。欲渡无船,独自等待。此处仿佛看到诗人孤独的身影,从此岸看向彼岸的迷惘神情。这首诗写离思,但从这句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生“欲渡无船”的踯躅徘徊。一只伶仃的小鸟,向东南归巢,自己却独身向北,“断肠人在天涯”的感受,随着“广陵何处在”的怅问,在迷蒙雨雾中,在日暮钟声里,随淮水涌动。
此刻,诗人的那支横吹笛里,无助,孤独,期待,彷徨与迷茫,涩涩地在淮水中荡漾。 韦应物还有一首《淮上遇李主簿》: 结茅临古渡,卧见长淮流。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日夕逢归客,那能忘旧游! 这首诗中,广为赞美的是“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窗里人”与“门前树”两个特写镜头的组接,将人的衰颓与秋树的凋零作一处描绘。有种时不我待的急切。诗的首联“结茅临古渡,卧见长淮流”,写的是诗人的友人李主簿隐居的环境。李主簿在淮水边的一个古渡口筑窒居住,可以卧见淮水流逝。 又一次见到韦应物写“渡口”。 诗人笔下频频出现的“渡口”,是不是深藏他人生中的一个个“渡口”呢?这首诗中,友人把隐居的屋舍建在古渡口,为何不在山林?在渡口,有无禅佛中的度人自度之意?卧听淮水流逝,静看众生熙来攘往,远听此岸彼岸的召唤,诗人却生时不我待之意,可见,诗人从“渡口”自度了,只是他挣扎得不留痕迹,他从禅佛中,还是从自然中获得了力量,成功自度,又一如平常的宁静。 韦应物的人生经历也堪称传奇。十五岁任唐玄宗的侍臣,此时还是“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的放荡专横的少年。
安史之乱改变了韦应物的少年侍卫生活,二十二岁才入太学读书。二十六岁始任洛阳县丞,其间,他目睹战乱和满目疮痍的社会,内心痛苦。身上少年任侠气,让他在官场受排挤。托病离职,洛阳闲居期间,他便与外甥卢嵩有隐遁山林挣脱迷网的意向。他在《任洛阳丞请告》中说:“折腰非吾事,饮水非吾贫。休告卧空馆,养病绝嚣尘。”他一生历官十三任,“三领大藩”。他四十六岁始任滁州刺史(正四品下),四十九岁任江州刺史(正四品上),五十二岁任苏州刺史(从三品)。也就是说他在“三领大藩”之前,他过着或宦或隐的生活。他的诗中有多首写他寓居寺院的生活,他曾探究佛理,欲脱尘世之累,以保全自我纯真本性。他的诗《寄恒璨》:“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今日郡斋闲,思问楞枷字。”楞枷字,即是佛经。他的《秋郊作》中“方愿沮溺耦,淡泊守田庐”。
韦应物一生的宦海浮沉中,他不曾遭贬,他“三领大藩”,颇有政声。北宋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卷上“牧守”门曰:“若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亦可谓循吏,而世独知其能诗耳。韦公以清德为唐人所重,天下号曰‘韦苏州’,当贞元时,为郡于此,人赖以安。” 丘丹在韦应物的墓志铭中记有“寻领苏州刺史,下车周星,豪滑屏息。” 这些资料中,可以看出,韦应物为人有“清德”,为官有政声,为诗淡远简古留芳名。可以算是人生圆满了,他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呢? 他为官有“政声”,但又不忘守其本性,他也痛苦,也挣扎。他的《赠王侍卿》较为典型:“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府县同趋昨日事,升沉不改故人情。上阳秋晚萧萧雨,洛水寒来夜夜声。自叹犹为折腰吏,可怜骢马路傍行。”其中的“折腰吏”,典出陶渊明。韦应物视为官为“折腰吏”,内心渴望离尘脱俗。韦应物特别推崇陶渊明。他的内心一直处于进与退的矛盾之中,只是他没有与官场诀绝却奇迹般地两全了。他为官绝不是同流合污之类,刘熙载在《艺概》中曾云:“韦苏州忧民之意如元道州,试观《高陵书情》云:‘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促戚下可哀,宽政身改患。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此可与《春陵行》《贼退示官》作并读,但气别婉劲耳。” 韦应物自已在诗《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中也说:“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鲜肥属时禁,蔬果幸未尝。
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 虽然此诗也是宴饮之作,但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韦应物“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为自己身处高位不能与民同乐而惭愧。诗的最后四句,大藩地,指苏州是个大郡。说的是吴郡岂能只是财税富足之地呢,这里更是文化发达、人才荟萃的地方。能“自惭”,能关注文化发展,韦应物的心怀是独特的。 心向往山林,身却又在官场坚守;本性是“方凿不受圆,直木不为轮,揆才各有用,反性生苦辛。”(《任洛阳丞请告》),反性折腰,他即是典型的在进与退的矛盾中生存,他的痛苦与挣扎都在他的宁静澹泊之中化解了。 宁静的心境,也让他的诗境自成高格。苏轼曾赞叹韦应物的诗是“远韵”与“才”兼备,“发秾纤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书黄子思诗集后》)。”清人施补华《晚佣说诗》:“后人学陶,以韦公为最深,盖其襟怀澄淡,有以契之也。”
韦应物的为人处世是平静而淡泊的。正因为如此,他不曾受贬,他的心累了,便主动辞官,去官闲居,有时干脆住到寺院里,在宁静中养病养心。 可以说,安史之乱后,韦应物就来到了他人生的一个渡口,在此岸结束了他顽痴负气的少年生活。入蜀逃难,让他看到了战乱与民疾;折节读书,读书思考学题诗,也是被度。历任十三任的官职,每一任之间,以及期间的罢官闲居,都可以算是他人生的一个个渡口。他在一次次的自度与被度中成长成熟。 人生最大的意义应该就是一次次的自我突破。孤独迷惘,是人生常态。走出迷惘,才是智慧人生。 韦应物的诗中,甚至出现过“迷路”的呼喊。我们来读一读他的那首《调笑令》: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这匹草原骏马,日暮失群,仰首嘶鸣,夕照下的孤独身影,刨沙刨雪的焦躁,尘土乱飞,蹄乱心迷,彷徨不知归处。 叠句叠字,复沓回旋。孤独的骏马,空旷的草原,淡远的燕山,苍凉的落日,悲凉的嘶鸣,不知归处的心境,由迷路胡马的意象,构建出一个人生不知归宿何处的空寂苍凉意境。人生不知归向何处的痛楚,让那支“笛曲”中的撕裂的破音,刺向人心的深处。 还有一首《赋得沙际路送从叔象》: 独树沙边人迹稀,欲行愁远暮钟时。野泉几处侵应尽,不遇山僧知问谁。 水边沙地,树少人稀。满腹离愁,暮钟更添几重。野泉侵路不知路在哪,不遇上山僧谁能解我心中的疑惑。诗人将何去何从的迷茫寄希望于山僧来解答。山僧既明世间的路,也明出世的路。如此的迷惘,即是人生的真实处境。
问山僧!是韦应物自我解救的妙法。问山僧,当然是从佛理中解悟,从自然大道中彻悟。韦应物的智慧,原是从这里获得。 他的《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 凿崖泄奔湍,古称神禹迹。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击,雷转空山惊?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 这首诗充满哲思与禅趣。传说是大禹凿开险峻的山崖,让急流奔腾直泻发出巨响。夜宿山门店,却因水声的喧闹而无法入眠。最有哲理意味的是“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击,雷转空山惊?”水本性是安静的,山石也不会发出声响,为何两者相击,就会失去本性,发出如雷一样惊天巨响?诗人在最后两句说,把这个问题赠给佛门老友深上人,希望深上人能解答这个问题。诗中并没有写诗人的感悟,诗人到底如何“了此物我情”的?其实诗人把问题交给友人,也示明自己对物性和人情的感悟:人的心性遇到外物的冲击,会有不同的反映,有失之本性的,那么佛理禅理自然是要坚守本性,不被尘染的。诗歌问而不答,既是韦应物诗歌的平淡风格的体现,也是其禅佛修养的体现。 韦应物热爱自然,原来自然里藏着大智慧。韦应物喜欢佛理,原来佛也在自然与人心里。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静,智者动。宁静与灵动的结合,是“山水音”,是山水给予人类的启蒙与抚慰。
所以山水诗总能给人灵魂的抚慰,“横吹笛”里的“山水音”,也总那么烫贴。韦应物的山水诗里,还有“一瓢酒”,可以“远慰风雨夕”,“可以慰风尘”。我们不能错过。 韦应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据说这首诗深得苏轼的赏爱,他曾刻意模仿,但终不如意。连苏轼都如此,它让历代人倾倒也就不足为怪了。诗是写他牵挂的山中道士朋友,最令人动容的就是他“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这位道士朋友,是山之子,无处可寻他的行迹,他在“冷”而“空”的山中,过着“煮白石”的生活,本是自然之事,可诗人平静地说他要持“一瓢酒”,来“远慰”朋友,让朋友可以抵抗凄风苦雨和寂寞寒夜,这是用什么酿成的“一瓢酒”呢?原来诗人宁静淡泊是表,内心丰富的情感真挚滚烫足抵任何风雨。 诗是写给那位“山中客”的,可读诗人又怎能不被这瓢酒给温暖着?“一瓢酒”本是抚慰全椒山中的那位友人的,可曾想,他的这瓢酒不也在抚慰一个又一个读诗人。其实,读诗与写诗本身不就是在获取灵魂的抚慰吗? 再来读一读他的《简卢陟》: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涧树含朝雨,山鸟弄余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卢陟,是韦应物的外甥,简,是书信。这首诗是诗人写给外甥卢陟的一封书信。 这大约是写于早期,战乱的阴影不曾消失。“蹉跎”了岁月,才志未展,说的是自己或是卢陟。“未遇知音人”,是痛苦的。面对痛苦,诗人又是以“一瓢酒”来自慰慰人。箪食瓢饮,远离风尘,“风尘”,指的是战乱,或是尘俗烦恼。 好有魔力的“一瓢酒”啊,未遇之苦,战乱之灾,岁月流逝之急,“一瓢酒”予以慰平。 诗人的“一瓢酒”,在岁月里飘香,也令一代代读者沉醉。 也许韦应物对“知音人”也不那么苛求了吧,他的“白雪曲”,改作“横吹笛”了,“山水音”,才是他欲表达的清响。于是,诗歌与山水,成了他生命的吟唱。他宁静淡远的歌咏中,不经意才显露出他生命的奢华。这平淡中的奢华,富足了大唐,富足了中华文化,也富足了读者的精神天堂。(写于2020年2月25日)
曹玉兰,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市学科带头人。发表过专业论文几十篇,研究过《论语》,出版过专著。散文小说都想尝试,希望文学可自度也能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