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府候晓,呈两县僚友
趋府不遑安,中宵出户看。满天星尚在,近壁烛仍残。立马频惊曙,垂帘却避寒。可怜同宦者,应悟下流难。
永泰年间初冬季节的一个凌晨,洛阳城还在夜幕的笼罩之下沉睡,这座历经千年的古城还没有从战乱的伤痛中完全恢复过来,像一位 大病初愈过后又遭遇慢病缠身 的中年人,似乎已经可以看到他完全康健以后因体力充沛而带给人的昂扬,但又隐隐带着一股 壮年不再、夕阳西下 的老迈之气。位于毓德坊县衙的官房里,县丞韦应物已经逐渐从睡意中醒转过来。今天是去府衙的日子,不知为何,他有点儿心神不安。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可能是与上次因惩办兵丁受训一事有关吧,每次去府衙奏事都有一种 不太情愿 的念头,很多事情也确实不见进展。
外面传来了一声鸡叫,应该过 寅时 了吧?该起了。应物轻轻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地坐了起来,披衣下床,就着墙脚的微弱灯光走出门外。一团寒气悄无声息地就把自己笼罩了,残存的睡意瞬间无影无踪。抬头看看天,空中一片靛青,满天繁星中,一弯月亮在几缕轻云的笼罩下,像被河水冲刷了几十年的鹅卵石,温润中略带光泽。县衙院子里一片寂静,皂隶们都还在沉睡,他们还可以再睡上半个时辰。应物走到院子中间站好,拢一拢身上的衣服,双手轻轻摁在腹部,深深吸一口气,原地做了几次 吐纳。然后简单活动活动手脚,待身体已经有微微的热气,转身回到屋里。吹灭了灯火,拿上昨晚准备好的公文袋,该出发了,从这里到府衙差不多七八里地远,路上得走半个时辰。再次出门走到后衙的马厩里,拉上马缓缓走出了县衙。往西来到 安喜门大街 上,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清冷的月光下,隐约能看到高大的安喜门静静地站在那里。
往南一直走到洛阳岸边的时候,离 左掖门和承福门 越来越近了。从洛阳城四面八方赶来准备进皇城的官员们明显多了,哒哒哒的马步声,格拉格拉的车架声,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熟人打招呼的问候声。过了洛河以后,沿着 长夏门大街 往南,再沿 建春们大街 往西,就是宣节坊了,河南府衙就坐落在宣节坊。来到府衙大门时,正遇上河南县丞也刚刚到,两人互相抱拳问候,简短寒暄后,一起进了大门。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位于二门东侧的厢房,进了屋子发现河南县和洛阳县的县丞、主簿、县尉基本都到了,大家互相见过礼后坐下来等候。
已经过了寅时二刻了,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屋子里虽然生了一个小火炉,但还是顶不住满屋的寒气。大家都就着小炉子围成一圈,边聊边等待。河南、洛阳两县地处东都洛阳,说起来都是京县,可又恰恰因为是京县,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在差不多都在洛阳城拥有房产、田地,加上他们的名下的各种其他产业,这 满城富贵盘根错节、相互勾连,很多事情都不是他们一个小小县丞能管的了的,说说不得,管管不得,多数时候都只能是 压着百姓一头。应物原本出身大族,又扈从玄宗多年,对这些太有体会了。漫说那些皇亲国戚、得意宦官、三二品大员,就是府衙、县令都是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自己作为一个小小县丞,只能是县令大人的助理,但凡涉及深入一些的事情,自己只有 遵着县令的意思 操办,可真到执行的时候,连主簿和县尉都约束不了。事事听号令,自己的主张根本不得落实,实在是很艰难。这是一个微官末吏在日常工作中的感叹,非常真实。
如此寒夜赶到府衙侯事,身体上受一些寒冷原本也不算什么,谁没有受过这份苦呢?可这种苦,很容易勾起应物的联想。可能应物出身望族,年少得意,后来突遭巨变,这种巨大的人生翻转,在他这里产生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反应,他对仕途没有特别强烈的 追求欲望,因而也就对那些日常点点滴滴的小困惑失去了 包容和忍耐的基础。既然已经沧海桑田,盛世难再,做正事又那么寸步难行,为什么一定非要埋头仕宦,去无休止地 迎合那些苟且 呢?这首诗反应的是日常工作的最真实的体会,对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官员来说,这样的体会更能激发自己 坚韧、忍耐的决心,去追求更大的仕途出路;而对一个原本 心态散淡 的人来说,这样的小体会却反而容易在点滴之间把他推向 离宦归隐 的思路上去。这首诗和《任洛阳丞请告》一起,反应了应物 最初、最原始的困惑,由此 不断酝酿、演变,促使他不断地发现了 真实的自己,构成了应物后半生 游走于儒释道之间,在 仕宦和隐士之间随时转换 的心理认知基础。
无论在任何时代,从政为官也好,做一个普通职员也好,总是要按点上班的。现在上下班是朝九晚五,或者朝九晚六,每日打卡统计考勤。同样的,古代官员上班当值,也同样有考勤制度,而且比现在更严格,更辛苦。古代由于是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每天的上班时间也早。每日卯时,即早上5点,衙门就要对当值人员进行点名,容不得丝毫马虎。古代对官员的基本要求是“清、慎、勤”,很多衙门大堂或者院子里都会写着这三个大字。勤,即勤于值守,勤于政事,标准之一就是每天必须按时上班。因为每天早上5点必须签到,所以才有“点卯”的说法。
唐代对官员的上班签到,要求非常严格,是用 律法的形式 规定的,力度非常大。著名的《唐律疏议》,被誉为 中国古代法制史上的立法典范。其 《职制五》就明文规定:官员无故不上班,缺勤一天处以打20小板,每再满3天加一等,满25天处杖打100大板,满35天判处徒刑一年。就是说,在唐代,官员如果早上上班迟到的话,要 被按在地上打屁股,打20小板;迟到超过3次,就改打20小板;迟到超过25次的,要被打100大板,这远不是我们现在罚10块、20块的概念。打上100大板,身体弱一点儿的,被打死都是有可能的。肃宗时,甚至规定“朝参官无故不到,夺一月俸”,早上朝拜、点卯时,官员如果无故缺席,要被罚去一个月工资。应物任洛阳丞时,这项规定颁布还没几年呢。
当然,法律也是有分寸的,唐律规定,凡遇盛暑、雨雪、泥潦时,可以酌情免去朝参点卯。就是说,遇到特殊天气时,朝廷会派人在指定地点击鼓,,通知所有官员免去早上点卯,不计算迟到。白居易就曾写过一首诗,《雨雪放朝因怀微之》:归骑纷纷下九衢,放朝三日为泥涂。有一天因为雨雪天气,朝廷免除了官员入朝参拜的仪式,而且免朝三天,但白居易可能是没有听到鼓声,还是去了。结果去了以后发现今天免朝了,就翻身回去,还高兴地写了首诗。 关于官员早朝点卯的诗词,最有名的恐怕就是《诗经·鸡鸣》了: 鸡既鸣亦,朝既盈亦。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亦,朝既昌亦。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首诗非常有意思。说的是 妻子催促当官的丈夫起床去上朝,他却找一堆借口赖在床不起。妻子说:鸡已经打鸣了,朝堂上官员们已经都到了,就你还在睡觉,赶紧起床吧。丈夫却说:啥鸡叫啊,不是鸡叫,是苍蝇在那儿乱飞呢,嗡嗡嗡,烦人。妻子说:快起吧,天都亮了,人家别的官员们都在朝堂上工作呢。丈夫却说:什么呀,天没亮呢,那是月亮的光,你看错了。小虫子们飞来飞去,嗡嗡嗡的,真讨厌,我们还是好好睡觉吧。妻子说:你呀你呀,人家其他官员们都工作完,快要散朝了,你这样子赖床,还不招人恨呀。
可见,早上上班点名、签到,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让人痛苦的事,尤其是那些 生性散漫的人,作息规律不好的人,自我约束比较差的人。但应物的吐槽,显然不是因为懒散的原因,而是因为安史之乱以后,自信、昂扬、奋进的盛唐一去不返,自中唐开始朝政日趋紊乱,纲纪松弛,地方积弊日益加重,朝廷控制力度减弱,造成有理想、有操守的基层官吏做起事来,阻力大、困难多,得不到上司的支持和认可,逐渐产生一种消沉和放逐的气氛。应物的 可贵之处恰恰在于,他作为一个最基层官员,很多事无能为力而已,但并没有很多的抱怨、牢骚、不满,更没有愤世嫉俗、自命清高,他只是略微表达一下真实的生活体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