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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到长沙的文化乡愁，不得不提及一个人：刘长卿。

　　一个人，一座城，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座长沙城。长沙城这座约建于公元前800年的湖湘首邑，素为人文荟萃、商贾繁华之地，历史上固然让李白生出“长沙陈太守，逸气凌青松”“七郡长沙国，南连湘水滨”的豪放，也留下过杜甫“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的佳话，但缘于屈原、贾谊流寓于此的原因，历史上的长沙在很多文人眼里成了“逐客伤心地”。

　　因此，有人寄愁长沙、失意恩怨也成为了另一道历史风景。

　　史上这个叫刘长卿(约726 - 约786)的诗人，就是这样一个典型。这人是唐玄宗天宝年间进士，肃宗朝当过监察御史，后来仕途颇为不顺，下过狱、贬过官，最后官终随州刺史，世称刘随州。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刘长卿以转运使判官身份，出使湖南，滞留长沙。在此期间，他在“星城”长沙留下了不少诗篇，或借古抒怀，或触景生情，或应酬往来。但不管怎样，这些诗大多透露出“缘愁似个长”的惆怅。刘长卿与长沙的恩恩怨怨，好比一部“吐槽史”，实则乃其一生命运多舛的“失意史”。

　　其中，有一首《长沙过贾谊宅》的诗很出名。诗里抱怨地说道：

　　《长沙过贾谊宅》

　　刘长卿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翻译成现代诗，大概是：

　　贾谊被贬在此地孤居三年，悲凉境遇千万年令人神伤。我在秋草中寻觅人迹不得，寒林里望见夕阳缓缓斜倾。汉文帝重才恩德尚且寡薄，湘江水无意凭吊有谁知情?寂寞冷落深山里落叶纷纷，可怜你不知因何天涯飘零!

　　刘长卿表面上是对汉代贾谊不幸遭遇的凭吊和痛惜，实际上是对自己被贬的悲愤与不满。在这种心境之下，长沙的“秋草”“寒林”令人伤怀，连湘水也是无情的。

　　湘水的无情，映照了诗人的愁容。在《长沙早春雪后临湘水，呈同游诸子》中，刘长卿如此咏叹：

　　《长沙早春雪后临湘水，呈同游诸子》

　　刘长卿

　　汀洲暖渐渌，烟景淡相和。

　　举目方如此，归心岂奈何。

　　日华浮野雪，春色染湘波。

　　北渚生芳草，东风变旧柯。

　　江山古思远，猿鸟暮情多。

　　君问渔人意，沧浪自有歌。

　　尽管诗人经过官场坎坷后，很想学自得其乐的渔夫纵情山水之间。但举目所见如此春景,不禁涌起思乡之情;听到凄清的猿鸣鸟啼,又勾起人到暮年的无尽感慨。“渔夫”“沧浪”，让人想起的还是那位郁郁不得志的三闾大夫屈原。应该说，他的这次早春雪后之游，心情仍然是沉重的。

　　缘此，长沙的雨也是晦暗、冰冷的，让人生出愁绪来。在《长沙馆中与郭夏对雨》中，他的失意“吐槽”非常直白：

　　杳蔼江天外，空堂生百忧。云横全楚地，树暗古湘洲。润上春衣冷，声连暮角愁。长沙积雨晦，深巷绝人幽。

　　刘长卿《长沙馆中与郭夏对雨》

　　贯穿着这种怀才不遇、仕途不顺的惆怅，刘长卿到今天望城区桥驿镇的黑麋峰(古称洞阳山)游览时，所作之诗的主基调仍然是孤寂、落寞：

　　旧日仙成处，荒林客到稀。

　　白云将犬去，芳草任人归。

　　空谷无行径，深山少落晖。

　　桃园几家住，谁为扫荆扉。

　　不过，让刘长卿稍感安慰的是，在长沙他有两个知心好友，一个是上文已提到的郭夏，一个是曾任殿中侍御史的魏万成。魏万亭在橘子洲头临江处建了一座湘水亭。刘长卿以此为题写了两首诗。一首是《春日宴魏万成湘水亭》：

　　何年家住此江滨，几度门前北渚春。

　　白发乱生相顾老，黄莺自语岂知人。

　　另一首是《题魏万成江亭》：

　　萧条方岁晏，牢落对空洲。

　　才出时人右，家贫湘水头。

　　苍山隐暮雪，白鸟没寒流。

　　不是莲花府，冥冥不可求。

　　从这两首诗的格调看，总体属于哀婉韵律。可能两人都是官场不顺的人，只好“白发乱生相顾老”，互相勉励勉励了。

　　当然，对郭夏、魏万成这两位老友，刘长卿是充满感激的。刘长卿滞留长沙时，迎来了独自一人的除夕之夜。而这个除夕，就是郭夏、魏万成陪他过的。有名诗《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为证：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诗中提到的芙蓉山，位于宁乡与安化交界处。在这样一个除夕雪夜，郭夏、魏万成两位“风雪夜归人”令他一扫先前的低落。那夜，刘长卿掩饰不住惊喜，还吟出了《岁夜喜魏万成、郭夏雪中相寻》：

　　新年欲变柳，旧客共沾衣。

　　岁夜犹难尽，乡春又独归。

　　寒灯映虚牖，暮雪掩闲扉。

　　且莫乘舡去，平生相访稀。

　　长沙固然是逐客伤心之地，但长沙的友人对他这位来自异乡的异客如此情深义重。此情此景，一生能有几回?

　　说起来让人不解的是，无论是在未到过长沙前，还是离开长沙后，刘长卿只要是遇到友人贬谪的事，都免不了要用诗来“吐槽”一下长沙。

　　比如，他有一首《新年作》的五律：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这是公元760年左右刘长卿被贬南巴尉后的新年抒怀之作。尽管“南巴”在今天的广东茂名一带，但刘长卿偏要拉上长沙，感慨自己“我已和太傅贾谊一样遭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大过年的，拉上长沙“吐槽”，泪流满脸，够可怜的。

　　又比如，他还有一首《谪仙怨》的七律：

　　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

　　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描述的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斜阳低挂在天边，一叶孤舟载着友人离去，此刻是何等令人惆怅!鸟儿在平旷的原野上远近地飞翔，好似人随流水各奔东西。愿白云将自己的思念带给千里万里之外的友人，愿那一轮明月载着我的愁思随着溪水带到友人的身边。友人贬谪的苦恨就像贾谊被贬长沙，让人难以言状，如同江边繁茂的春草一样杂乱而无际。在刘长卿眼里，长沙就是一个伤心之地。

　　还比如，他又有一首《自夏口至鹦鹉洲夕望岳阳寄源中丞》的七律：

　　汀洲无浪复无烟，楚客相思益渺然。

　　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

　　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树临江夜泊船。

　　贾谊上书忧汉室，长沙谪去古今怜。

　　一个朋友贬官到了湖南的岳阳，刘长卿又触景生情了。他借怜贾谊贬谪长沙，以喻自己遭贬谪的袅袅恨意。

　　换言之，只要是贬谪，其悲惨无过于贾谊被贬长沙了;无论贬到哪里，哪怕是在长沙之南，其悲惨也无过于长沙了。这“吐槽”的口水够多的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刘长卿生活的时代恰逢唐朝由盛转衰，加上自己仕途不顺、多次贬官，使得他滞留长沙期间的诗作以及其他有关长沙的诗作，充满了“吐槽”、抱怨的基调。千载而后，再追寻诗家的这份“诗心”，字里行间的感情又活起来了。对长沙而言，这或许也是一份独特的文化乡愁，是堙没在历史深处的城市记忆。